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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但她怕他停下,仿佛他一旦住手,她的泪就要涌出来,而他费力忍住的眼泪也会随之滑落。

侧侧知道紫颜心里在哭,因此她,不能再哭了。

两女木然跟在紫颜身后,走进沉香子的屋中。紫颜拿出腰间的镂空银熏球,用指甲勾出里面青黛色的眉妩,在沉香子的床前点燃。活泼的香气顿时充斥整间屋子,如晶莹的飞瀑流泉溅洒在脸上,引得眉眼轻笑。

侧侧不觉看见壮年时的沉香子在向她招手。不再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沉香子容光焕发,疏笑潇洒。她痴痴地坐下,仰面看这个神奇的男子,举起三尺青锋在庭院中优雅挥舞。

黛颦横波,顾盼流辉,宛如三十年前一场邂逅。在沉香子眼中,看见的是抚弄琴弦的爱妻。笙歌踏浪,持杯劝月,他乘了酒意为她舞剑,翩然欲飞。

有多久不曾有这般快意?沉香子舞到兴处,忽然见到爱女伴了妻子浅笑,一般的娇俏可人。是了,一家合聚,其乐融融,没有比这更称心的事。但是那玉面朱唇的少年又是谁?慈悲地望着他,犹如直视前生。

沉香子只觉一枕好梦,到了该苏醒之时,匆匆收了酒意,他定睛看去,侧儿扮了爱妻的模样微笑地坐于床头。诡异的香气在屋中矜持漫步,蓦地,像是发觉被风吹过了该经的路,急急地俯冲下来,靠向他的鼻端。

沉香子洒脱一笑,庆幸临别这一刻他是清醒的。一个易容师的骄傲,不容许他在将死时被易容欺骗,纵然有天下奇香辅佐。[www·qisuu·com]但是他们的心意,他看得分明。一双眸子牢牢地锁住紫颜,良久,他最终阖上了眼。

可以去寻爱妻了,他记得她的模样,一直如刀刻在心底。

沉香子唇角留笑,溘然长逝。屋外,一朵怒放的腊梅因风而落,恍如泪滴。

凤鸣卷·眉妩轻别

望着他渺茫的背影远去,她终于明白了思念为何。

此心随君到天涯,纵然流年如水,沧海桑田。

沉香子去后,紫颜在他坟边搭了庐墓,每日清晨必换了容颜在墓前静思。

时而样貌丰伟,时而儒雅寡言,时而虬髯豪爽,时而威凛霸道。无数颜面都是前一日苦心炮制的面具,真真假假,只需翻覆两手。唯有一身粗麻孝服,暗暗传递着不尽的思念。

“我赢过你了吗,师父?”紫颜扪心自问,不得其解。斯人已去,再看不到他如何增减声色,纵横于九天之上。有时想起师父曾自我解嘲,说他的命相该有大劫,可师父依旧我行我素,不去修改自身的相貌。

“是以师父会有今日之劫。”

紫颜看到了,他是想对天改命的那个,却没能为师父改命。他有点恨,为什么只想到学易容,没想到早日用它救人。听到十师会的消息后,他一心只在琢磨如何超越师父,忘了潜在身边的危险。是沉香子囿于宿命,还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紫颜不知道。他明白,从今之后,他不会再袖手旁观。

这期间侧侧哀伤过度,不得不卧床静养。等身子稍好些,她强撑着去上坟,看到紫颜一人默默坐在师父墓前。两人相对无言,春风细细,卷过一些轻尘往事。

紫颜望了她憔悴的脸,不复是过去无忧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方道:“十师会……我……”侧侧知道他心中的犹豫,道:“你去吧!这里我守着,爹临走时不是期望由你去么?”紫颜垂下头勉强一笑,“我……代师父前去。”侧侧看着坟上青草,神情疏淡地道:“爹说了让你去,不是代他去,在他眼中你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这是你一直盼望的事。”

紫颜缓缓摇头,眼中竟有一分倦意,“不,我没能赢他。若不是我不知好歹为你们易容,师父也许能多捱得几日。他是了结心愿才去的,要是迟些为他达成所愿,说不定……”

于对的那一刻,做对的事,如今的他依旧稍显稚嫩。

“不怪你。”侧侧揉去眼眶的湿润,“与其让爹每日郁郁寡欢地活着,不如那样含笑而终。”说到这里,她灰暗的脸上渐渐洋溢出光彩,仿佛涅槃重生,“十师会上,等你见着文绣坊的青鸾大师,请代我跟她说一声,三年之后我要拜她为师。”

紫颜一怔,“侧侧,你……”

侧侧凝视墓碑,郑重地磕了几头,对地下的沉香子说道:“侧儿想过了,要找一件终身喜欢的事情,持之以恒做下去。爹从前说我有织绣的天赋,既然我不能继承爹的易容术,就让我努力成为文绣坊的传人。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和紫颜并列十师,爹泉下有知,不会再说侧儿不成器了!”

紫颜欣慰一笑,侧侧终于不再只是沉香子的女儿,她要做她自己。那个玩空竹动辄就放弃的女孩已经长大,将在不远的日子织出一片锦绣未来。

侧侧许完了誓言,忽然转身对了紫颜,电目直射道:“但是,我不会放过照浪城!等我练好了本事,会找他们报仇。”

紫颜一个激灵,想到长眠于地下的师父,霍地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不,要去也是我去。”

他的手冰凉如玉,稳静如石。侧侧浑身一颤,仿佛回到了那日,凤笙对她说:“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等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来。”凤笙去了便没有再回来。紫颜会像凤笙那样,一去无踪吗?

她忍不住翻转了手,紧紧箍住了他。和这个少年会有以后吗?旧日心思重回心底,这一刻握住了,就不想放手,永远不想。

三月转眼即至。

离别那日,姽婳收拾了行李,牵出紫颜那两匹马,等着紫颜一同出发。他却在屋子里久久不出来,让本来伤怀的侧侧也觉焦急起来,在门外敦促他快些起程。

“再不走,赶不上船了!”姽婳高声吆喝。前往露远洲的船一旬才开一回,错过了最近的这趟,两人可就见不着开幕时的盛典了。

紫颜慢吞吞地从屋中走出来,把两人看直了双眼。烟云醉软中走来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动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绝的形神。除下了孝衣,一袭素淡的细葛衣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举手投足宛若鸾鸟轻飘灵逸,若是一不留神转过眼波,就要触不到他的存在。


姽婳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炷香,世间色相袅绕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尽的红尘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师会必将青史标名,风流陌上。

“要走了。”紫颜对了侧侧,只得这一句。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想到初见那日,如何而来,此刻如何而去。

“早点回来。”侧侧说的亦是寻常对白,然后,在他手心塞进那只冰绮香囊。触手的温柔仿佛要融进他掌里去,紫颜郑重地贴身收好。

两骑绝尘而去。到头来,幽谷中又剩了侧侧一人,像从前没有遇到紫颜时一般落寞。她在谷口目送两人远去,直到暮色斜阳,尘间诸色都成了浓黑。

走到紫颜的屋外,侧侧顺手进屋拨亮了灯,多一点光华会不那么冷。等她一转身,眼前突如其来现出紫颜的身影,唬了她一跳。细看去,是一个与真人无异的布偶,一张面具栩栩如生,弯弯地勾起一道笑容。她眼前仿佛闪过紫颜淘气的影子,向她扮着鬼脸。

这是紫颜的皮囊呢。侧侧这样想着,刚向它走了一步,忽地看到另一张脸。心中轰然一响,凤笙,是凤笙的人偶,悄然立于床幔之后,凝视她红晕满面。

她定了定神,想到姽婳强迫紫颜易容的玩笑,他是因此留了心么?知道她不可忘却的是这人。侧侧轻咬着唇,向凤笙走去,一样的眉眼,为什么如今看来失却了颜色。她忍不住回望紫颜的人像,说到底,放不下的仍是他。

凤笙背后的暗处,有什么东西突兀地耸立着,晃她的眼。走过去,摸到一张黄桦劲弩。

时光停顿。这是她未曾与任何人提及过的兵器。侧侧盯着它,冰凉的弓木如他冰凉的手。轻轻拉动,弦响,一道声箭刺中心扉。原来并没有什么蓬瀛岛,原来他并没有武功,有的只是胆魄勇气,事到临头豁出命来的决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侧侧怅然地眺望远方,绮陌香尘,离人渐远,来日相见不知会是几时……

凤鸣卷·流云调朱

他点下一笔燕支,对面的少年忽然诡异地笑起来。

另外那半张脸,是女子明媚的容颜。

柳丝如雨,细细荡下一段段翠绿的枝条,飘拂在芃河岸上空。堤边桃花盛放,娇黄嫩紫,一树树喧闹地张扬着春意。

晴朗丽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门前迤逦而过。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红色酒葫芦,两缕红绸顺风招展。进得门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笔恣意狂放,似要破空飞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披了一件木兰盘领杂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笔,念念有词地对了空白的桌面发呆。桌上摆了八只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头发蓬乱,随意拿起一盅往嘴里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画不下去!上酒,上酒!”

店老板是个瘦脸的憨厚汉子,闻言老老实实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还早,小哥慢慢画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写的条幅赚得不少客人的夸赞,老板因而也敬重起他来,由他每日摆出笔墨作画。

开头几日,少年画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数卖给来往客人,把银两算作酒钱。近三天来,店中好酒喝饱,店外风光看够,他竟笔下生涩,绘不出半处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