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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飞鹘的舱房分三个等级,甲板上的雅室专供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和前往露远洲的大商贾使用,一宿价格非常昂贵。甲板下又有两层舱房,一层在船侧可以开窗,为寻常商贩、来往行旅居住。最下层船舱内置飞轮,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虽不见天日,格局却显大气,通风良好,一应俱全。

雅室的门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称,紫颜和傅传红不知各自住的是谁,夜深也不便打扰,两人悄如巡夜,安静地打舱房外走过。行到列了“鬼宿”名字的房外,两人猛地瞥见黑色的长廊里立了一个黑衣童子,肃然不苟言笑地守着,若不是傅传红险些撞上,根本不知此处有人。

傅传红退后一步,歉然说道:“呀,没见着你,怎不进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转,冷冷瞪着两人,并不搭腔。紫颜一动不动凝看他的样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袭身,只觉对面这童子并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犹豫起来,伸出手想拉傅传红,手已动不了。

傅传红察觉不对,许是夜色浓重,凉凉的春意舔着胸口,贴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终不言语,瞳孔碌碌地转,像蛇眼幽然盯紧了两人。紫颜与傅传红想打个哈哈逃走,腿脚却不听话,扎根似的动弹不得。

约莫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累得双腿发麻,长廊尽头有了声响。那童子咔咔地将目光移开,向船尾看去。紫颜当即松懈下来,暗恨入定的本领不济,竟被一个小小童子锁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传红一拉他的手,道:“走!”

两人回到傅传红的“尾宿”房中,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的一幕。紫颜狐疑道:“这童子装神弄鬼的,是友是敌?”傅传红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这一定是灵法师门下,对!替他看门的,想来有几分手段。”

紫颜苦笑道:“灵法师是什么路数,你知道么?”

傅传红搔搔头:“我问过墟葬的徒儿,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远矣。”

紫颜神往道:“有这样神奇的门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细了。”

傅传红点头大笑:“对,对!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担惊受怕。万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门上两声轻扣,墟葬、皎镜、姽婳三人闪进屋中,皆还原了本来面目。姽婳恢复女儿身,兰香绣影,百样玲珑,傅传红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屡屡现出来,眼中完全没有另两人。

墟葬招呼傅传红和紫颜,寒暄一句后便道:“引来两个同党,可惜我们手脚稍慢,仍叫他们自尽死了。我们回屋看过,饭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徒儿知会另几位,不过他们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颜想到灵法师的手段,心中一动。姽婳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闯进去分了你们的心,叫那两人抢先死了。不过皎镜收好尸啦,兴许能查出他们的底细,怪神医,你说是不是?”

皎镜眼睛一翻,耳环得意地颤动,笑道:“你送我几味香料,什么都好说。”姽婳啐他一口,娇笑了牵起紫颜的手,道:“随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宝贝你是想也休想!”傅传红圆睁双眼,问紫颜道:“你们……确实是姐弟?”

紫颜不动声色地挣脱姽婳,答道:“我们是搭档。”姽婳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没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气,笑吟吟寻了地方坐下。

堪舆师、医师、画师、制香师、易容师,墟葬盘算,这屋里已聚集了前往十师会的五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险。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师、丹眉大师、阳阿子大师年龄皆过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门徒打点,当不用忧心。他亲去延请的灵法师架子太大,连人也不肯见,想来宵小之辈动不了那人一根头发。唯一可虑的是文绣坊青鸾姑娘,江湖阅历尚浅,不知道能否成功躲过一劫?

他把所想对众人说了,紫颜忙道:“青鸾大师住哪一屋,我去看看。”墟葬瞥他一眼,以为他动了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不笨。不过那位姑娘,当面叫她大师的话,定会要你好看。”姽婳接口道:“是啊,也没人尊我一句‘大师’,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记,叹道:“蒹葭怎地教了你这样的徒弟,永没个正经。可怜的山主,今趟十师有一半是顽童,山庄里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皎镜凑过头,上上下下端详墟葬,光头光脑的样子甚是可笑。墟葬瞪他道:“你作甚?”皎镜笑嘻嘻道:“你不过而立之年,比我略大,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实在不是吉利之相。要不然我给你把个脉……”墟葬一挥袖子,皎镜旋风般弹开身子,像个皮球落到远处。

“你老实回去看好那四具尸体,我去寻青鸾姑娘,再回屋摆个阵,看能否弄清对方底细。至于你们三个,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没有估算错误,以后只怕很难安睡。”墟葬不客气地嘱咐道。

于是,傅传红房内的灯灭了。

再过一阵,墟葬、皎镜房内也没了灯火。

飞鹘沉静地划过水面,像落在琉璃镜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飞驰。瀚海的湖面蜿蜒着伟岸的身躯,不断把它送向更远更深处。

浓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飞鹘的疾驶中渐渐迎来黎明。

随了天色一分分莹亮,灵法师门前童子所穿的衣裳也一点点变白。他与天色浑然融为一体,像一条变色龙自如地变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肤色。走廊里没有人,一只船夫饲养的小猫偶然路过,歪了头惊诧地目睹了奇异的发生。童子镇定的目光箍住了小猫的身形,它无力地叫唤几声,嗓子越来越哑,最后出不了声。

童子骄傲地移开视线,他选择想看的,逼迫对方不敢再看。不过是枉凝眉。立在此间,就是杜绝烦恼,闲愁尽消。有了喘息之机,小猫立即远远避开,见鬼似的逃到无人之处。童子依旧落寞地站着,肥大的长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躯。

直至春阳踏云而出,天色大亮之时,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扁了身子,化作一张素白的笺纸人偶,软软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无人,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只有绘制了眉眼的纸偶无聊地躺着。

很快,纸偶有如被丝线牵引,滑过门缝,钻进了主人的屋中。

纱罗袅绕,屋内身穿墨袍的男子拈起纸偶,夹在书页中。

凤鸣卷·流云争妍

他摘落一片叶子,轻吟咒语。



嫩叶幻出无数重叠身影,浓青淡绿,相倚相携自树干纵跃而下。

碧山锦树露远洲。

此地盛产金、银、锡,自四十年前东面的崎岷山被撄宁子盘踞下后,连带这一带居民也唯撄宁子马首是瞻。每岁由崎岷山庄向官府交纳高额财帛,换取当地无官吏管制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无不将此视为人间乐土,纷沓而来。

飞鹘停在码头。桑青柳绿,笑语喧哗,行旅商贩一见靠岸,吆五喝六下船去了。崎岷山庄早有二十名身穿檀色花绫的庄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诸师。墟葬着门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传红房里来,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穿了一身粟色鸳鹭纹春罗袍衫,比昨日更沉稳大度。腰畔悬了一枚白玉鱼坠,翻卷的荷叶,曲绕潜跃的玉鱼,像他灵俊的双眼不时从轩眉下抬起。前次十师会上,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风薰日朗,以旷世才智傲视群师。那时,丹眉大师骤觉自己老了,把联络十师的任务托付给他。

今趟,他隐隐有奇特的预感,从那个代师前来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琳琅过往。

一进屋靡丽眩目,傅传红、姽婳、紫颜三人仙姿清艳,如彩云停驻,惹人凝望。这当中傅传红依旧穿得淡净,月白茧绸直身,绿叶般衬了另外两人。姽婳最为妖娆,发上绾了三个小髻,插满珠翠花钿,六十四股金线条子的妆花缎大镶大滚翻到腰间,下穿条砂蓝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姽婳打扮起来会这般动人,怔怔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开目光。

而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后那人,仿佛凝视也要煨够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安然地透析。紫颜披了一件葡萄纹织金宫锦,衣料华贵至极,却并非世间仅有,加之没有佩饰,像极了一缕金线撚丝的锦帛。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银才压得住,紫颜仅素了一张脸,略带嘲讽诡秘的笑容。

墟葬望着他,像看一块灿然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万籁俱静。流水曳波,银月当空,照见红尘里渐改的朱颜。

姽媜将身欺过来,挡住墟葬的视线。

“喂,皎镜那光头呢,怎么没来?你昨晚卜出什么新鲜玩意,说来听听。”

视线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清咳一声,他平静地说道:“下船就知分晓,皎镜起得早,先入山了。”

姽婳眼珠一转,忍住倚门巴头探脑窥视其他人的冲动,道:“你怎不去瞧青鸾?”墟葬苦笑:“她呀,带了门徒十五人,丢下全部行李,浩浩荡荡上山了。”紫颜忽道:“灵法师呢?”墟葬面容一肃,摇头道:“谁也没见着他上船下船,行踪怪异,不过昨夜他有童子在门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这少年心思甚是敏锐,独独在意十业中最神异的门派。

他们四人走出飞鹘,码头上来往的商旅已寥寥无几。崎岷山庄的庄客仅留了五个,替他们牵马拉骡,提取行李。饶是如此,岸上人的视线皆被紫颜四人吸引,不自觉要聚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