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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紫府住了月余,终到了熙王爷要离开的时候。最后的辰光,长生和侧侧提着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萤火指挥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紫颜在房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出来送客时,脸庞儿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单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爷不免生出怜意,解下紫貂披风替紫颜裹上。他怅惘地环视四周,从这里踏出后便无法回头了。他不禁回头注视紫颜,披风里玉样的人儿,白而透明的面容比瓷器更精细,仿佛不用敲,大声一吼就会碎裂。熙王爷有一丝不忍,却狠心对自己说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断断留不得。

他故意夸赞了紫颜一通,然后,留下百来人看守紫府,带了照浪离去。

临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颜,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闪亮,飞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颜走得越远越好。紫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唇轻抿着,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披风上的皮毛在风中瑟瑟发抖。紫颜目送两人离开,招呼长生他们进屋。

“我们该怎么办?”一掩上门,侧侧忍不住询问。

紫颜解脱地一笑,缓缓说道:“当然是——易容。”

窗外虫鸟绝迹,北风吹得猛烈,驻留在紫府的侍卫纷纷寻了屋檐下遮蔽。腊梅谢了大半,余下的三两枝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苦苦支撑着颓败的身躯。这当儿,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颧骨微微地疼,一张脸像是被寒气冻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觉天旋地转,转向紫颜,没来得及说话就倒在地上。

看着他久未易容的脸,紫颜的双瞳笼上一层浅灰。

冬寒,业已深入骨髓。

熙王爷亦步亦趋地跟随照浪进宫,此刻,他是王爷身边的侍从。照浪穿了大红织金蟒绒衣,戴了银鼠围子,披一身雪狐披风,华贵的衣饰映着苍白的脸。熙王爷在他耳侧冷冷地说了句:“风大,王爷可要多保重。”

英公公在前领路,细长的脖子蜷在衣领中,殷勤探头道:“王爷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一行人风尘仆仆的,难怪太后说多日不见王爷了。”

照浪笑道:“去南方打猎去了。也是思念圣上和太后,特意先来宫里请安,顾不得回府里去。这些随身的侍卫,要请公公好生照料。”

“哎,说哪里的话。只是人多了些,金粟殿外站不下,再挪些人去薰风殿旁歇着吧。”英公公道,“我去吩咐禁军,别和王爷的手下起什么冲突。”

照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了。熙王爷在他身后攥紧了拳,额头兴奋地冒出汗珠。

两人先去蓉寿宫见太后。

迎面向太后跪安,熙王爷的脸一晃而过,太后倦茫的神情忽然一振,指了他对照浪道:“王爷,你带了什么人来?”

照浪低首,“请太后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禀告。”

太后略一犹豫,决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爷玩什么玄虚,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斓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后身躯一震,穿越他的脸看向身后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奇·书·网]有一张酷似当今皇帝的脸。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与沧桑,而世故容颜的背后是未经雕琢的天真,偶尔,孩子气地一笑。

照浪把太后的神色收于眼底,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侄儿,先帝的大皇子。”

长明灯的火焰一跳。

“王爷,无根无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就当没有听过,你带他跪安吧。”她出人意料地平静,是浮沉于波澜上的一叶萍,大风大浪经多了,起伏便也从容。

“太后不看看他的脸吗?”

“不用看,他不是我儿子。”

照浪不知她为何如此决绝,眉头一皱。熙王爷忍不住站起身,“孩儿参见母后。”

太后掩住脸,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们走,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是哪里有了破绽?照浪和熙王爷对视一眼,紫颜的易容天衣无缝,为什么太后见了离散多年的儿子,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欠奉?

熙王爷走到她面前,他一个月来的辛苦,多年来的筹划,就在此一举。他沉痛地跪在她脚边,呼唤着:“母后,孩儿被人抚养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临去前给了我这块紫金累丝玉锁,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皇家之后。”

他颤颤地取出一块锁佩,塞在太后手里。

太后昏沉的神志渐渐清明,她拿起玉锁,摸着正反两面的字样:“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滑下一滴泪。

“这是明儿之物。”

熙王爷心中一喜,却听她冰冷地说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儿。你到底是谁?”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太后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从她指尖上传过来,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颜儿,你何苦不认我。”熙王爷叹息着,揭破身份。先帝去后,只有他会这样唤她。

太后松手退后,惊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谁?”

“臣照浪。”

听到照浪这个熟悉的名字,太后稍稍安心,镇定地扶了绣垫玫瑰椅坐下。熙王爷暗骂白做了一场功夫,道:“太后若肯认我,我便保圣上无事。”

太后闻言,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启明殿那里,圣上大概在陪我的人喝酒了。”熙王爷笃定地说道。

太后听到皇帝被软禁,又急又气,腾地站起,没站稳又跌坐在椅上。熙王爷按住她的手,道:“只要圣上肯将皇位让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天下太平。”

太后怒视他的眼。女人的眼中有一抹血红,他暗觉惭愧,可想到当年错失皇位,不甘与嫉妒齐齐涌上心来,挥散不去。“先帝从我手中夺去的,我要加倍讨回来。”他把她往怀中一带,搂住了,恶声恶气地道,“我想要的,没人能跟我争!”

太后死死推开了他,朱钗凤髻已凌乱,心酸地滴下几颗大泪。熙王爷一叹息,走开两步让她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儿子。”

可是,熙王爷做了皇帝,能放过那个小皇帝吗?照浪这样想着,偷偷看太后的神色。

“你过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太后伸手叫熙王爷。

熙王爷踌躇了片刻,让照浪守在一边,跟着太后走到后面的寝殿。

流苏斗帐里,慢慢飘过一缕香。

“你要说什么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你的皇位?”太后这样问道。

熙王爷哑然,他至今无子,这是他最大的憾事。

“这和你的秘密有何关联?”

太后木然地道:“你想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夺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爷一下子血色全无,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后的翠袖,几欲口吃,“你……说什么!”

太后凄然一笑,“皇帝是你的儿子,你不觉得他像你么?二十年前,明儿走失了,眼看这太子之位落不到明儿头上,我也当不成皇后,伤心之下,我便跟了你,你莫非全忘了?”

熙王爷拼命摇头,“不可能,我虽与你……不可能……皇帝怎会是我的儿子,你一直瞒着我……这不是真的。”

太后哀哀地吐露:“你和先帝是兄弟,皇帝从小长得像你,没人说过半句。像你这样风流的人,我怎敢告诉你真相?万一说漏了嘴,皇帝这龙椅如何坐得稳?可是你……你连尹妃也不放过。”

是的,她都知晓。罗帏绣幙里的阴郁癫狂,不见天日的恣意欢情,她都知晓。他其实早是这宫城里的半个皇帝,但是不坐上龙椅,终不能心安。

熙王爷想,皇帝果真是他的儿子?细数那流年,依稀仿佛。可是太久远的往事,太多的欢娱过去,他记不清了。毕竟有二十年。如果连儿子都长那么大,他是不是已经老了?

不。他壮志未酬,如今是最好的时刻。昔日朝中支持皇帝的大臣这些年一一凋零,相反,他安插培植的官员已把持朝纲。皇帝日渐年长,可军权在握的仍然是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宫中这数千禁卫算不得什么。

他想要皇帝下台容易得紧,只不想担个谋反篡位的恶名。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皇帝会是他的骨血。是的,他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他苦苦夺来的皇位?如果皇帝是他唯一的骨肉,他为之争取的一样要交到皇帝手上。

那么他如今在做的,没有了意义。

熙王爷茫然无措,迟疑了良久,方对太后道:“我……该怎么办?”

“没有关系,今次谋反的人是熙王爷,把他砍了也就是了。”太后缓缓地道,“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明儿,就好好和我一起过,做个太平亲王也就是了。”

看来,不得不牺牲照浪了。熙王爷呼出一口气,抛却了一个亲王之位,还是可以得到另一个。皇帝的哥哥。长兄若父,如果皇帝今后待他,像对待父亲一样,他会非常的欣慰。

握着太后柔软的手,熙王爷感动地道:“颜儿,你竟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

太后垂下眼帘,抽泣声慢慢止了,她从金龙格架上取了一只银六稜注壶,拿两只劝杯放在熙王爷面前。她一按机括,倒下一杯酒,递给他道:“这酒里有鸠毒,一会儿出去,你递给照浪喝。另外一杯,你喝,就说大事已成,和他庆贺。”

真要对照浪动手,熙王爷不知怎地手下竟迟疑了,半天没有拿住酒杯。结识照浪的一幕幕在脑海显现,他喜欢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