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魅生(精校版) > 第96章

第96章



紫颜的马甚是安静地在一旁候着,前蹄碎步轻踏,丝毫不见疲惫。

卓伊勒喝了一口溪水,扯下面具,拿在手里发愣。不过是一块无生机的死皮,僵滞得宛如弃物,可置于脸上竟是玉颜清芳,温莹绝艳,化腐朽为神奇。他回眸偷觑紫颜,神仪如月,令人既敬且畏又极欲亲近,凝望中仿佛沐浴在洁净的月光下,心境平和似水。

如果能跟随紫颜一生,是不是胜过一个人海角天涯?

卓伊勒猛然一惊,不,他要自由,波鲧族的人不是谁的奴隶仆佣,他不能让心灵屈从在任何人之下。卓伊勒狠狠收住目光,用力地一拉缰绳,粗声粗气地招呼道:“喂,我要赶路,你不许再跟来。”

“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卓伊勒低头瞥到手里的面具,走过来还给他。靠近了,蹙了眉脱口而出,“你身上好香。”浓烈侵人的香气,从紫颜的衣衫里不断渗出。卓伊勒狐疑地看他,摇了摇头。

“你收着,或许有用,佩戴的法子也简单。”紫颜不管他伸直了的手,兀自交代面具的用法,又叮嘱他,“如能改变眼珠的色泽则更佳,喏,这就是用你们的泪制成的银海珠。”

两片宛若水珠的薄片,迎了太阳闪动光芒,轮廓是染过后的琥珀色,中心透明。紫颜又从自己眼眶内取下两片碧绿的银海珠,一齐递给卓伊勒。

“戴上它们,天下不会有人再知道你原来的身份。”

初次见到波鲧族眼泪的妙用,卓伊勒有一点感动,它们像是有生命,轻轻地一碰,会柔软地弹起。想到所谓灵丹妙药不过是虚妄的谎言,他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叹,喃喃地道:“我们的眼泪只有易容的功效……如果其他人像你一样明白,我的族人……”

愤恨、苦闷、怨怼、心酸、不甘,卓伊勒的血脉里孕着躁怒。他多想有一柄利刃大刀,像恶狼的嘹牙供他纵情挥舞,砍尽那些屠杀族人的贪婪魔鬼。眼前又浮现痛苦的过往。在黑市上,波鲧族的眼泪能卖出惊天高价,他们不是人,是猎物和货品。每个月,他的部族不停地迁徙,无论东躲西藏逃到哪里,黑暗中残忍的狩猎者会突然出现,夺去他们珍惜的一切。年幼的孩子被拐卖,手无寸铁的女人被抢走,若有健壮的年轻人反抗,会遭遇到全副武装的猎人,把他揍得遍体鳞伤,逼他流泪。甚至老人也逃脱不了被捕捉的厄运,他们居住的帐篷外充满了陷阱,一旦陷落被捕,猎人们会想尽办法敲诈出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弃之荒野不顾。

卓伊勒不敢再想。他从小就不知爹娘是谁,跟了唯一的堂兄弟和其他族人一起疲于奔命,直到丧心病狂的捕猎者害死了他们所有人。左格尔救了他,收留他,要他流泪卖钱,他认命。哪天左格尔为了眼泪要打死他,他也觉得没什么,权当和族人们死在一处。

可最欲哭无泪的是,他们的眼泪根本不昂贵,却用那么多人的生命换取。

“死者已矣,你要代他们好好活下去。”

卓伊勒抬头望天,他一个人自由了又如何?幸存在世上波鲧族其他部落的人们,依然会遭受流离追捕之苦。仅仅代死去的族人仰望天空是不够的,如果可以,他要改变波鲧族不公正的命运。

风吹草浪,一抹翠色由方河集疾速而来,卓伊勒犹自恍神,紫颜眯起眼会意微笑。没过多久,马蹄声橐橐近了,卓伊勒蓦地清醒,收起银海珠,电目一扫远处,拔出匕首指向紫颜,“你用香引人追踪我?你们……你们没一个是好人!”他大声吼完,快步飞身跨上秋枫火,不顾坡陡路窄,强行冲入山岭的茂林间。紫颜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离去,在丛林里消失了颜色。回眸远望,来者渐渐近了,竟是长生,小小的身躯在马上摇摇欲坠。

长生一路追来,本没了信心,等嗅到熟悉的香味,大喜过望,循香追寻到风波岭下。他马术不精,几次险些坠地,靠了心中拗着的一股劲,硬是强留在马背上。秋风呼啸,过耳如刀,长生的腿股间被狂行的马磨震得吃痛,他越是惊惶,越是死死扣紧缰绳,拼命张望搜索紫颜和卓伊勒的踪影。

终于,长生遥遥看见两人的身影,如开在远处的两朵小花。他有心赶来验证,纵马更急,等到了紫颜面前,长生惊喜地挥手,马儿受了惊,一个趔趄急收四蹄。长生来不及反应,身子凌空飞出,啪地落地,跌得四肢百骸一齐散架。

“你太心急,慢慢赶过来就是。”紫颜冲到长生身边责怪地说道,抬起他手脚查看,见不曾骨折,方叹了口气,为他拍去杂草浮尘。

“少爷,我没事,你平安就好。”长生浑身疼痛,勉强撑起上身,怔怔打量四周,遗憾地问,“他走了吗?我……想来送他……刚才明明看到这里有两个人。”

“嗯,他走了。左格尔呢?”

“多亏萤火聪明,买了两样东西就折返,说是早觉卓伊勒不对劲。他怕左格尔生事,先救了我,我不放心你们,买马追过来,好在少爷你留了记号。萤火说,不见我们回去,他不会弄醒左格尔。”

紫颜淡淡一笑,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叹道:“他真明白我,既让你来,就知我不会有事。你呀,始终不如他沉得住气。卓伊勒刚走,一定追得上,你能骑马么?”

长生挣扎站起,摸摸膝盖,点了点头,刚走一步,腿一软,身子瘫下去。紫颜扶了他,蹙眉道:“罢了,你这个样子……跟我回去,叫萤火帮你看看伤。卓伊勒自己走未必是坏事,他吃了那么多苦,比很多人都要来得坚强。”

“我没事,我要和他说最后的几句话。”长生挺直腰杆,强忍疼痛去拉缰绳,“他可以走,我们本来就要想法子让他在那十日里逃走,但他不能不告而别。就算我们和他素昧平生,就算他是自己用计逃走,我们毕竟没有亏待他!少爷,你和我忙了半天,凑足一百金是为了什么?我不图回报,因为我一心想救他,想和他做朋友!他这样走怎么行?当作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吗?”他说到激动处,手无论如何抓不住缰绳,而后,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真心想结交的人,并不在乎他给的友谊。他的渺小,连一个陌路人也看得到。

不禁心灰意冷。

“少爷,想让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可能?”

“就算当时不明白,只要心意到了,也许慢慢地,对方就会懂了。”紫颜把缰绳塞在他的手里,凝视他意兴阑珊的眼,柔声道:“你去追他。把想说的话,一句句说给他听。哪怕他仍拒绝你的好意,起码将来,你不会后悔。”

将来。长生想,漫长而匆匆的一生,有几人值得守望?也许真的,陪在少爷身边,这辈子就够了。可他分明在企盼更多人善意的眼神,幻想有日也能呼朋唤友,这一切幻想,是奢望么?

长生心情沉痛地骑上马,紫颜轻拍马股,道:“我就在你身后。”长生看了少爷一眼,他是明白的。

扬鞭,仿佛一鞭打下,挥去那个懦弱瑟缩的自己。那一跌带来的伤,再骑马愈加鲜明刻骨,颠得整个人如同大卸八块,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但跟了马儿穿梭在密林里,长生觉得慢慢将心中阴霾丢了在后面,总有一段新的路等他踏过。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道路并不好走,风波岭高高低低的山坳,像极了不平静的人生,人和马只能在羊肠小道上缓步前行。长生打马赶了一里多路,仍不见卓伊勒的影子,一时情急,高喊道:“卓伊勒!卓伊勒!”纤弱的声音在寂静山岭间骤然放大,一波波传了过去。

再赶了没多久,树林间一个淡红的人影牵马伫立。长生连忙翻身下马,正想招呼,卓伊勒用匕首冷冷划下距离,注视长生的目光透着强烈的排斥。长生被他的眼神一吓,嚅嗫地道:“我……我来送你,你想不想留下和我们……”卓伊勒将匕首护在身前,“你来做什么,我又不欠你!为什么总缠着我?”森然瞪着长生,“觉得我奇怪好玩?把我当玩具还是……”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孤单一人!”憋在心底的话突然畅快喊出,长生忘了周身的疼痛,伸手去拉卓伊勒,“我们撇下左格尔如何?有少爷在一定做得到,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就不怕有人再欺负你。”

“不要你多管闲事!”卓伊勒恶狠狠地推开他的手。匕首如一只孤傲的鹰,掠过长生的胸口,生生割开前襟,刺破上臂,拉出两道深深的血痕。长生呆得忘了叫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他像个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长生回头寻找紫颜,看见少爷在几丈外惊讶地下马,他的手抬起,想让紫颜不要担心,剧烈的疼引来了更多呻吟。卓伊勒出手过重,始料未及,想过去探看,又迟疑地留在原地,咬唇站在秋枫火身边不动。

紫颜肃然撕开长生伤口处的衣裳,从怀中取了药抹上。卓伊勒心想,这人真是什么宝贝都有,又苦笑了笑,竟有心力胡思乱想这些。长生站了不动,发青的脸面向卓伊勒,眼里是似曾相识的倔犟。卓伊勒的手微微发抖,长生的眼神令他握不住匕首,只能颤颤地用双手拿紧了,防御地护住自己。

“不用匕首,你也能打得过他。”紫颜转头对卓伊勒说,没有责备,只是叹惜,“武器是用来保护人的,这里没人想伤害你。”

卓伊勒沉默地收起匕首,既内疚又羡慕,看紫颜小心地为长生包扎,一举一动充满关爱。他伤感地想,如果受伤的是他,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待他如掌上呵护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