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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秋千掠动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梦。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浅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捡起多少旧日,她不知道。

她想来这一趟,细看流年,而后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颜安抚了她几句,听见熙王爷在堂屋里高声叫嚷,便走了回去。

不多时照浪赶到,向熙王爷行过礼道:“我去见了太后,说有王爷消息,只是残了一条腿,回京不便,需多费时日。太后听说王爷果然在世,很久没有开口,最后问起王爷的安康,口气比先前和缓多了。”

熙王爷皱眉道:“你一句话就断了我一条腿,莫非嫌我命太长?”

照浪忙道:“王爷息怒。用一根拐杖就能消去太后积怨,何乐不为?自然不会令王爷真的受伤,只需巧做手脚。”熙王爷冷哼一声,照浪又道:“至于紫颜,要染白王爷的头发,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阴,等王爷养尊处优之后,再慢慢变过来即是。”

熙王爷怔了许久,哑了嗓子问道:“照浪,你说如此这般,太后真会放过我?”照浪低头道:“我不知道。”熙王爷暗暗握紧了手,幸好备妥了脱罪之辞,否则,绝不敢这样往宫里去。

他太了解宸阙丹樨上的阴暗。四十多年来,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间每道郁郁流过的风。他像离开水的鱼,缺了这些只能窒息,唯有云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紫颜携了镜奁悠然走近,熙王爷神采渐复,又颐指气使的道:“叫你家娘子离的远些,我见了她就不爽利。”

紫颜笑道:“这般污浊场面岂能让她见,我早让她远远避了去。”凤目一弯,眼望见帘后花影稍动,安下心又道:“王爷,如果你愿泯于众生,从此隐迹于市井之中,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熙王爷奇怪的瞪他一眼,摇头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升斗小民不做也罢。”

“即使有心爱的人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

熙王爷冷笑,“老百姓有什么神仙眷侣?不过痴人说梦。穷困到老,无权无势,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着还能回来,在北荒我早就过不下去。废话少说,快快给我易容。”

绣帘轻动,尹心柔去的远了。

情字不过虚幻。她看得分明,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是这般不易。相伴的蜜语渐成衰草,凉风一吹,竟是连根也枯尽。她慢慢从屋后穿过围廊,出了角门。姽婳在后院迎了上来,见她目光清涟如水,知她彻底放下过往,便挽了她的手道:“这就好,了却身前事,与我海阔天空逍遥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尹心柔止住步子,细想了想道:“等此间事了,师父真要云游四方,不再顾紫先生了?”

花光檐影下,姽婳回过头来,望了院中的红树流莺出了会神。尹心柔自问唐突,兀自伤情,却听姽婳微笑道:“陪了他这些年,说要甩手走人当然舍不得,换做来日你我分别也一样。不过花开花谢,聚散有时,老天爷尚且留春不住,他离去或是我远行,总有这一天。再亲厚也有缘尽时,倒不如节俭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动。”瞥见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脸道:“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到时,或许还有好姻缘等着你。”

尹心柔啐道:“不说了,我回铺子去。”心上郁结稍减,与姽婳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里,照浪特意在黄花梨三足香几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爷阖目小憩的神情,细拭他脸上的浮垢,紫颜正为熙王爷清理面容,剃去额前唇上鬓角的杂发,熙王爷闭目任两人摆弄。照浪今次能与紫颜一同易容,原是难得的运气,他却没了施展拳脚的抱负,来来回回念着太后随意的一句话。

他巷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中看出端倪,究竟他和这个人之间有何样萦系?

紫颜在案上摆开了七彩颜色的龙门阵,为点染鬓发放了鱼白、驼褐、木兰、库灰、密合、银泥、鸦雏诸色,又备了绢纱勾织成的发套。面色则用腻粉、藤黄、檀子、砖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调和红铅、轻粉、流丹种种粉黛及脂膏面油,盛在一只只天青釉小碟上。

紫颜与照浪两人分工,易人染发掐套,一人吹皱面容。照浪手脚迟疑,几次推到重来,将贴好了的胶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爷叫疼怒骂:“你以前不是麻利的很!”照浪双眼一睁,射出蛇行电掣的光,转瞬消逝于虚空,漠漠的吐出几个字道:“在下知错。”

紫颜恍若未闻,专心致志的将染料涂裹在每根发丝上,像刻制精细的微雕。

修容到了半途,照浪停手问紫颜,“饿了么?”紫颜点头,道:“忍得住。”照浪便去金盆里洗了手,进厨房去了备好的玉簪香、进贤菜、翠琅玕、锦带羹、神仙富贵饼,并一坛瑞露石湖,几只去皮雪梨,再捎上两只纹螺杯。他知紫颜不食荤腥,故挑了清淡素食,回到堂屋。

因熙王爷不能张大嘴,照浪喂他啜了一碗琼浆,又撕了两块碎饼。熙王爷不得动弹,随意吃了几口后,闲坐在锦椅上发闷。照浪引紫颜去到天井里,挑干净花石上坐了,摆开酒宴,与他共饮。

一时无话。日头晒下来,蒸的风也懒了脚步,缓慢的在天井梨挪动。照浪埋身在暗花蟒纹袍服里,像一块鳞瓦参差的怪石无声的伫立。紫颜嚼着雪梨,抿一口酒,目不转睛望着脚边的珠兰。金栗满地,翠叶招展,馥郁的幽香在鼻端萦绕。

“太后会杀他吗?”照浪说完,自言自语接了句,“太后素来心狠……”

“王爷既无心叛乱,杀他做甚?”

“你不知道……”照浪沉吟,犹豫是否要将大皇子的事告诉紫颜。忽地想起长生的面容,虎目里烧出烈烈的光,肃然道:“不,也许你知道。”

紫颜嘴角挂了轻薄的笑,无视他炯炯的目光,悠悠的咬下一口,雪梨剩下小小的核儿,被他持在手上,拽了梗子溜溜一转,顺势飞了出去,落在花泥中。

“你我既为他改容,就改了他的命。”紫颜眨了眨眼,“你不会给他一张要死的容貌,对不对?”

照浪一怔,熙王爷的命握在他的手中?是,如果他不去寻熙王爷,不给出那幻梦般的期望,根本不用走上这条路。是什么在背后推动自己,鬼使神差请回了熙王爷,让太后能再次面对他?照浪背脊发凉,忽然紧紧握住紫颜的手,厉声道:“你要确保他这张脸平安无事!”

紫颜盯着他,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的说:“安心吧,有你的命作抵,我怎么舍得让他去死?”照浪舒了口气,但觉汗湿衣衫,竟是筋疲力尽。

午后,两人又花了两个多时辰收拾妆容,紫颜特意将熙王爷脸上每寸肌肤看过,细致的修补照浪未顾及的皱纹斑痣。直至金乌西垂,熙王爷猝然老去十多年光景,对镜相望时有说不出的感慨。

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寡落的面容上爬满熠熠皱痕,连棱角也被沧桑岁月抹去。

看到这惊异场面,熙王爷饱满的雄心骤然消折,一动不动望了镜子许久。十年后的他就是如此,任他位高权重机关算尽,毕竟敌不过老天,满腹筹谋由是消弱三分。

他沉思良久,刚想起身,发觉右脚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无法简单站起。照浪递过一根油绿的竹杖,道:“王爷请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爷勿惊,不过是让王爷记得这痛感,在下即为王爷解除痛苦。”他口气萧索,熙王爷心头很是跳了跳,脸色不由缓和。

照浪拔下插在熙王爷腿上的数支金针,放在盘子里。紫颜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爷今后行走时,切莫忘了愁眉苦脸,否则无法使人起怜。”

熙王爷只觉这一场易容揉碎人心,仿佛周身百骸散了架,挣扎站了会儿又跌坐下来。照浪见状,忙扶起他,问道:“王爷还要试装么?”熙王爷心中一硬,点头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线九梁皮拼。绯色大袖织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的落下,熙王爷恍若又回到了王府,栖逸斋外,识鉴阁上,碧水曲绕穿过庭院。一室的香气就在这时断了,四周的黑暗笼过来,红袖默默在紫檀上烧出迤逦的蜡痕。他的心被虚无的暗昧填塞,白发、苍颜、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记起自己并无子嗣,想到了身后的凄凉。

像是在应和这惨淡心境,更漏一声声孤零的滴着,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见烛火昏暗,另点了两只琼花灯。他只当熙王爷为进宫的事踌躇,静默了等候吩咐。紫颜笑吟吟找来一壶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爷,酒能杀愁,且痛饮一回。”

熙王爷如获至宝的接过,急急的去饮,喝的满襟酒水,紫颜瞥了照浪一眼,将剩余的酒扔给他,“你也该喝。”照浪干笑道:“不必了!要我发愁可不容易。”冷冷的把酒壶放在案上。熙王爷本想再饮,闻言矜持的搁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迹。

此后,花费时日背熟了套话,将离京的日子描摹的惨不忍睹,或能避过一灾。熙王爷须如依了唱词吟诵的伶人,万事按谱好的词儿来,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以贵胄之身远走他乡,本就吃足苦头,若非有旧仆周旋,半途饿死冻死也是寻常。此刻在照浪的提点下说起沿途饥荒光景,剩下的七分志气又磨去三分,心境越发寒凉。

紫颜闲闲听了,望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历历在目。世事轮回反复,那些宛如空花阳焰的幻梦在岁月里浮沉,兜兜转转又重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