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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长生头一个冲入积石园,见又是商陆在闹,退后几步闪在花树后观望。萤火来时,他小声道:“快制住他,别吵了少爷歇息。”

萤火纵身过去,怎奈商陆行止癫狂,几下没捞着,扑通一下,落到红蓼池里去了。长生忙叫几个童子递竹竿来,站在岸边打捞。商陆浮浮沉沉的,没几下水波打了个圈,人竟不见了。长生这下慌了,萤火来不及换上水靠,当即跃进水里去。

众童子大呼小叫的,终于惊动了紫颜和侧侧,两人来时,萤火已把商陆救上来,正在他胸口揉搓。侧侧见状,捻针在他穴道上刺了几下,商陆蓦的吐出一口水,连咳了数声。

“你们不要杀我……不要……”他猛然挣脱萤火的手,双臂挡在脑门前,畏缩的蜷起身子。

长生犹疑的踏前,喊道:“商陆,你不认得我们了?”

商陆一味蒙脸,隐隐有啜泣声,宛如惊恐的少女。萤火看出不对,想拉开他的手臂,商陆蜷的紧了,倒吐出来几口水,不觉大声又咳了几下,涨的满脸通红。紫颜在旁边道:“你们俩退下,我来和他说话。”

商陆怯怯的坐起身,仍拿一只袖子挡住脸。紫颜欠身道:“你记得自己是谁么?”商陆细想了想,茫然摇头。众人心头浮出“离魂症”三字,几个童子又惊又怕,都躲在萤火身后。

紫颜想了想,伸手笑道:“你一身湿衣,池边风紧,跟我去屋里换过再理论。”商陆见他眉目如画,人又和善,便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路过竹桥往一边的馆阁里去了。

侧侧蹙眉想着心事,长生凑过来道:“这人显见是有病,要不要去请大夫来?”侧侧道:“先不急,多看一阵。你去玉觞居里看看他的衾被、唾壶,昨夜有没有呕吐,有无涎痰,有没有扯坏东西。”长生应了,立即一溜小跑出了垂花门。

侧侧又吩咐萤火:“这人不知会分身变作几个,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我自会跟在身边看顾,你去外头再查查他的底细。商陆的名字写在路引上,想来不假,你多找几个人去各家客栈查问,看他来京几日,以前是否犯过毛病。若查不到,再去周围几个县城,速去速回。”

萤火去后,侧侧随紫颜与商陆到了晶碧馆外,一尾尾翠竹都见了黄,没精打采垂了枝叶。商陆梳洗过后依旧很怕生,只肯小声与紫颜低语,不多望侧侧一眼。此时天一坞那边伶人们练习歌曲,咿呀唱将起来,侧侧听了,心里有了主意,招手叫紫颜走至一边。

“他是心病,你想好医治之道没?”

紫颜笑笑,“你把我的人都支了去,定是有法子了。”

侧侧双眸灵动,托腮笑道:“不知他旧日受何七情所伤,不得疏泄,郁在心窍里成了病。依我看,他既信你,你便引他把往事说出来,无论有几个附身,逐一打探明了,再唤天一坞那些妮子们助你。”紫颜若有所思,点头称道。

骤然间听到一声脆响,商陆竟又在乱扔东西,哭腔宛如老妪。侧侧皱眉道:“病情来的重了。”紫颜奇道:“那屋里只得几幅画,不知是什么惹他转了性。”侧侧问:“是你绘的图?”紫颜道:“不过是你和姽婳、尹姑娘的小照,我为着画那几件衣裳……”侧侧啐道:“前日就叫你扯了,这下好,叫人撕烂了。”赶进屋里去。

商陆两眼暴突,面目骇人,袒露了衣衫四处疾走。见侧侧进来,横眉立目叫了声:“我的儿!”就要过来相抱。

“帮我刺他任督和手、足厥阴经诸穴。”紫颜断喝,口中急报出神庭、肺俞、曲池、鱼际等穴位,侧侧咬牙飞出数针,一一刺入商陆身上,碍于他衣衫不整,刺完了既移开目光。直至他足上不便取穴,她无奈劲踢一脚,商陆立足未稳,摔的厉害。

侧侧趁机托住他的脚,褪去鞋子,屏气将针插上。商陆登即没了精神,颓然止了举动,怔怔倒在地上。紫颜牵住侧侧的手,“难为你了。”侧侧甩开手道:“我洗手去。”紫颜左右看了看,走近内屋取了丁香、麝香配的澡豆,打水与她洗了手。

不一会儿长生赶进屋里,回报侧侧道:“果然见着痰,被子也破成窟窿了。”侧侧笑对紫颜道:“你该知道如何医治了吧?”

紫颜转问长生,“正好考你,开什么方子才好?”

长生跑了一趟,不住的喘着气,闻言脑筋飞快的转,说到:“宜用青皮疏肝胆泄肺气,香附解六郁,再加柴胡、陈皮、苏子、大腹皮,化痰平肝。活血祛瘀,则用赤芍泻肝火,通草通利血脉。”

紫颜点头道:“血聚则肝气燥,不妨用桃仁之甘缓肝散血,切记去皮尖炒黄用。半夏可降摄胃气,利窍和胃以通阴阳,也能除湿开郁。还有甘草能收惊,又有调补之功,可解百药之毒,协和诸药之性。”

长生笑道:“甘草是众药之主,合香里不可少了沉香,经方多用甘草调和,我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他有心病在身,我想用朱茯神温养心神,不知可不可?”

紫颜道:“你倒提醒我了,去姽婳那里配些上好的沉香来,与茯神一起炼成蜜丸给他服下。这方子里也可用,量却须少些。”

侧侧啧啧称奇,对紫颜道:“他的医理竟比我精进了。我单知银杏叶有收魂的妙处,泡水却有毒。爹爹以前在谷里用它防治菜虫,非良医不能善用。”

紫颜抬头望了望屋外,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子铺就了一张光灿的绒毯,遂温言笑道:“姽婳恰是最擅制药剂的良医,长生,顺便收一袋子叶子去。”

长生应了,拿了一只貂丝红青缎织的锦袋,志气满满的走出屋去。

紫颜将商陆扶到里屋榻上,找出个铜香炉来,闲闲的调弄香炉灰。侧侧半是赞叹半是感慨,道:“长生昼夜用功,堪比你当日,我也刮目相看了。”

紫颜用一根金香匙扁扁的压上香烬,漫不经心的道:“别夸坏了他,以后有的是历练的时日,养成骄矜的性子就难改了。”

侧侧细想了想,他语意中竟有离别之意,转了话题道:“熙王爷入宫后不知如何?”

紫颜手中一停,冷不丁香炉中扬起尘来,飞迷了眼。他放下金香匙,食指点在眼皮上揉搓,道:“不会一帆风顺吧。”

留针一支香的功夫后,侧侧为商陆拔了针。长生拿来厚厚的一包香,说是有定惊安魂的功效,紫颜问明了配方,又拿出姽婳以前配制的香饼,一齐放在云母片上蒸着。

铺天盖地的香气如压顶的蝠阵汹涌而来,侧侧与长生禁不住这绵绵药阵的气势,连忙退出屋去。长生忧心的阖上门板,“少爷不会有事吧?”侧侧无法答他,守在外面不忍相离,见着满地落叶,捡起一茎摊在手心里瞧着。

长生忽想起一事,叫了声“糟糕”,“最早见到商陆时,他说自个儿是易容师——别是故意要找少爷麻烦,混进府里来?”侧侧“呀”了一声,心便乱了,提步赶到房门外竖耳听着,手中的银杏叶子早不知落在哪里。

紫颜金袖移风,笼香的手在商陆面前娇娆回旋,商陆随了他的手势转动眼球,不知觉走入一个白茫茫的混沌天地。微茫的浮尘,拂面的垂丝,烂漫的花枝,心头如流水轻云过。

前方有个瑰丽的影子在摇曳,是那个春风般的男子,商陆安了心,朝他笑道:“你也在这里。”紫颜道:“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陆一怔,呵呵笑了摇头:“不,可不是寻你,我要找的人是……”话到口边,他愕然停了,手指了自己说,“是我……自己……”

紫颜伸手,虚空中有一朵牡丹被他掐下,商陆奇道:“你会法术?”

紫颜微笑,“我在你的梦里,这里可以随心所欲,你才能找的到你自己。”

“我不懂。”

“不必推敲,先告诉我,你寻自己干什么?”

商陆陷入沉思,紫颜也不急,身形一会儿变淡,淡到像一个空空的幻影,一会儿又换了红袖紫衫,妖丽的侍立。商陆想了一阵,抬头茫然的道:“在这里,我也能从心所欲么?”

“不错。”

“我想回家。”

紫颜点头,“好,等一切了结,你就能回家。”

商陆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极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远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儿都在那里,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

门内切切如诉。

侧侧想起有姽婳的香,略安了心,凝神细听去,紫颜引了商陆自诉身世,一句句宛如梦呓。语声时幼时长,时老时少,夹杂了各地的方言,倒像是有一队人马在里面。侧侧刚听懂一句,再听听,被几句浑话打乱,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侧侧在门外靠的近了,偶有香气侵透绮户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烟似的,情思纷乱欲睡。长生发觉不妙,早就远远避开,逃去蘼香铺问询。转回时看见侧侧避在馆外,忙苦笑了对她道:“姽婳老板说她给的香里有四十种香料,少爷偏又掺合了不少,我看他们泡在屋里要闻醉了呢。”

侧侧笑了笑,让长生去厨房熬药粥,又叫人取来织绣,坐在屋外一针一线的等着。

紫颜在房里呆足一个半时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的走出。侧侧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顿不堪,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紫颜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莲羹给你。”见他无事,侧侧微笑道:“商陆可好?我打发长生为他熬粥调理了。”

紫颜心中感激,“说来话长,对长生也是好教训,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