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相依为病 > 2 2


带着儿子罗冬站在曾经的自家楼下,简明打醒精神,用笑容武装自己。自离婚后搬离这个家已经两年了,她仍然很难做到全无芥蒂。按下602的按键,对讲机传出客气疏离声音,“你好,哪位?”

        还能有谁呢?不是刚刚电话里讲过送冬冬回来吗?可简明不能这么说,甚至不能不耐烦,保持住温和语气,“苏曼,我是简明,送冬冬。”

        “哦……”啪嗒,门开了。

        简明和冬冬上楼,交代,“见到曼姨要有礼貌,有招呼哦。对了,曼姨带你去苏爷爷家里,你有没有不听话?”

        冬冬闷闷的,“在苏爷爷家我很乖,我只是讨厌曼姨……”

        简明叹气,这可真愁人啊。和前夫罗世哲离婚后,冬冬一直与继母苏曼相处恶劣,前小姑子世华告诉简明,“苏曼常常在冬冬面前数落你多么没礼貌和教养,冬冬为了维护你,与她争执,最后闹得家里象被核爆过,不可收拾。我哥也不好受……”简明可以不在乎罗世哲的感受,却不可以不在乎冬冬,她希望自己和冬冬都能尽力做到合乎苏曼的标准。诸佛明鉴,天晓得在一个曾经令自己夫离子散的女人面前低声下气是多艰难的事情。可如果不放低姿态,惹到苏曼,简明怕她以十倍百倍还诸于孩子。此中煎熬,谁人可道?

        每次接送罗冬,罗世哲基本不在,接待简明的总是苏曼,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说几句客套话,一派祥和的表象下,是心理上从无休止的对抗与较劲。

        坐在收拾的如样板间般唯美的客厅里,桌上摆着价值好几千RMB的全套骨瓷咖啡具,家佣在旁伺候点心,她们一边品着咖啡,一边闲聊。不,简明觉得对她来说,这比较象受训。或者苏曼是在显示她拥有对罗家父子绝对的控制权,每每审查似的,“都带冬冬去哪玩儿了?晚饭吃的什么?”

        今天简明和冬冬的遭遇并不算快乐,俱兴致寥寥,简单作答,“吃的面条。”

        苏曼像是台挑刺儿永动机,“又是面条,碳水化合物嘛,吃那么多,会胖的。就不能给孩子点蔬菜牛肉?”又见冬冬手里没个礼物啥的,还在挑,“也不给孩子买件新衣裳……”

        任她挑剔,简明没心情与之周旋。

        简明无话,苏曼却不依不饶,“你啊,饮食上注意点,不要带冬冬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垃圾食品,那玩意儿哪是人吃的。还有,蛋糕啊,巧克力啊,别总往他肚子里装,这要吃成个胖小子,以后谁要啊……”

        来了,又来了,简明心里叹气,嘴上应付,“好的,我会注意。”

        既然提到蛋糕这个词汇,必定就会问起简明的工作,本来,说起这些非人食物不就为这一桩?!苏曼优雅地抿口咖啡,“你还在那家西饼连锁店干呢?”

        简明点点头,连应都懒得应。

        “总在那儿干也没什么前途。”

        简明克制,“你知道我胸无大志。”

        “可为人父母,总得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苏曼瞥眼冬冬,“不然这孩子以后有什么用?能干什么啊?”

        冬冬垂头,沉默,持续沉默。在苏曼面前,似乎这个孩子除了沉默,再无事可做。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简明终究熬不住,“孩子不是拿来用的。”放下咖啡杯,直视苏曼,她的表情和目光就是在说,不比你,你的概念里,什么都必须要有用,而且必须能被你用。

        苏曼不辩不怒,淡淡挑眉,  “简明,论口舌之利,谁都比不过你。”

        简明败下阵来,避开她的目光,她知道这不是赞美,这是讽刺,是奚落,是提醒,提醒她不要忘记,她用八十万,卖掉她的婚姻家庭……再无言语。

        两年前,是在这间客厅,那会儿的装修没这么豪华气派,苏曼找上女主人简明,“不要再让世哲为难,你知道他心软,念旧情,优柔寡断。有什么,你冲我来,开个条件吧,说,你要怎样才离婚?!”

        简明的条件,“我不要离婚,你办得到吗?”

        “除这个。”苏曼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水,又嫌恶地皱着眉头放下,好像端起来的是杯垃圾一样。也是那种嫌恶的语气,“简明,有点自尊好不好?世哲已经不爱你了,你用婚姻绑着他做什么?”她还加个注解,“女人不好这么活的。”

        简明针锋相对,也是嫌恶冷淡的语气,“我只面对有自尊的人才和她谈自尊。”本来嘛,招惹有妇之夫,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女人好这么活吗?这样才显得比较有自尊吗?见苏曼意欲发作,简明不给她机会,开条件,“一百万。”

        苏曼有备而来,“一百万包括罗冬的抚养权,八十万的话,你仍有机会再争取罗冬的抚养权。”

        简明知道苏曼不是在乎那二十万,她是不想她太如意,但她也知道苏曼更想速战速决。附加条件,“罗世哲与你婚前的财产,无论现金还是房子,都是罗冬的,你同意?”

        就罗世哲这点钱,身为资产逾亿的大企业千金苏曼小姐,怎么会放在眼里?她同意。

        “我们的协议要有具备法律效力的书面文件。”简明不信任苏曼。

        苏曼伸出手掌,与简明一握,“成交。”继而讽刺,“把家庭卖掉的感觉如何?”

        简明道,“不赖,亏得世哲遇到你,在我眼里他一文不值,还好,你收着如获至宝……”其实事实就这样不是吗?如果罗世哲的外遇不是个有钱女人,他执意要离婚的话,简明也找不到这几十万交代给自家父母。

        可这样的事实不是苏曼愿意承认的,那天她气得脸色忽红忽白,偏她的身份教养也不允许她大打出手,想回简明几句,简明已下逐客令,“慢走,不送,协议做好了你可以让你的律师来找我签字。”当时的简明,明明已输掉一切,面子上仍显得那样不肯服输。

        不服输,也要付出代价的,那八十万在后来,就成了打击简明和罗冬的利器,被苏曼屡屡提及奚落简明,“知道你厉害,伶牙俐齿,还会做生意……”尽管,简明觉得苏曼这几乎是在偷换概念。但,当冬冬瞪着那双干净的眼睛问,“妈妈,你是把我和爸爸换成八十万块钱了吗?”简明无言以对,所以,事实就变成了这样,她抛夫弃子,只为八十万。

        祭出名为“八十万”的大杀器的苏曼再次赢,站起来叫工人,“芳姐,给冬冬放洗澡水。”简明适时告辞,摸摸冬冬的脑袋瓜,孩子半仰头看她,那真是一张酷肖罗世哲的脸,面如银盘,皮肤玉般干净无暇,眼睛黑白分明,清亮澄澈,乌鸦鸦一头黑发,服服帖帖,厚厚的,帽子一样扣在头上。他是她的宝贝,这么美好的孩子,她却无法保护,照顾周全,简明恨自己!

        苏曼过来牵冬冬,“跟妈妈说再见。”

        步出罗家下楼,简明脚步沉甸甸。

        这栋楼是罗世哲单位好多年前自己做的,罗世哲供职银行系统,条件还不错,中央空调,全天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什么都好,就是没装电梯。还是罗世哲妻子时候的简明,常常是蚂蚁搬家一样,把日常所需一点点往楼上背,吃的,用的,穿的,一件件,总是她独立完成,就连装修这么大件事情,也是简明一个人打理,装修后的大量垃圾,还是简明一个人一点点拖下楼,忙于事业的罗世哲甚少帮忙。那时冬冬才两岁,托给别人看顾,等简明处理完装修事宜,冬冬发烧,她都没歇过乏来,就得在医院照顾孩子。这条楼梯上,留下过简明的泪和汗,可到头来,不是所有的付出和全心全意,都能得到好结果。

        楼下铁门响,灯亮,有人上来,简明打点精神,加快脚步,她祈祷不要遇到从前的邻居。二楼,唉,又这层灯坏,暗暗光线里,楼梯拐角,简明差点撞到人,啊,罗世哲?

        “简明?刚送冬冬回来?”罗世哲招呼。

        简明波澜不惊的语气,“是啊。你刚下班?”

        “嗯,今天有检查组过来,得陪一下,年底嘛,你知道,都这样……”

        他还是那个样子,细框眼镜,白皙肤色,软软糯糯的说话语气,穿黑西裤,米黄色外套,那件外套,还是简明陪着一起去买的,好几年了。他总是这么斯文的要命,在他面前,吹口大气似乎都怕惊扰到他。

        “我送你回去吧。”罗世哲抬手看看腕表,要离的很近才行,声控灯一盏盏从上至下,次第黯淡,直至光线全部熄灭,简明和罗世哲站在黑暗里,罗世哲说,“刚外面又下雨了。”

        “不用,”简明语气疏离,“苏曼正要给冬冬洗澡呢,你回去帮帮她。”

        罗世哲一时没言语,也不让路给简明过去,站那儿,少顷,叹气,“对不起。”

        这厮,从他提出离婚至现在,第一次开口说对不起。热辣辣的液体,不由自主,在简明眼里横冲直撞,她的呼吸已经没办法继续□□,罗世哲的轮廓在暗夜中淹没,听他说,“对不起,简明,我没照顾好冬冬。”

        简明硬充淡然,“你知道就好,我会尽快把冬冬接走,你同意?”

        “同意。”

        “不需要和苏曼商量?”

        “用不着。这事儿我能决定。”

        “好,就这么说吧,我找到合适住的房子,就来接他。”

        “行。”

        “你上去吧,我走了。”

        “再见。”

        黑暗中,罗世哲打响指的清脆音色,把灯引亮,明亮光线里,简明面色沉静,罗世哲亦是表情宁和,简明道别,“Bye~~”

        听着铁门轻轻的啪嗒一声响,罗世哲闭了闭眼睛,手在楼梯扶手上无意识地拍了拍。

        随着铁门关上那声寂寞的声响,简明的眼泪掉下来,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真忍不住,罗世哲,罗世哲,怎么都是你?

        大学时候,她茫然失措,“怎么办?我怀孕了。”

        罗世哲毅然坚定,“那,结婚吧,孩子生下来。”

        后来,她正把大碗滚烫的鸡汤端上餐桌,罗世哲在屏风后起身,接着整扇屏风倒下,简明来不及躲避,鸡汤和屏风全倒在她身上,抬头,看见罗世哲冷淡厌恶的眼神,“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知道他故意的。

        罗世哲还是毅然坚定,“离婚吧,简明。”

        从来,这个气质斯文,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决定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到,要她的时候,他有决心有勇气锲而不舍,不要的时候,一样有决心有勇气百折不挠。

        在这么沮丧的晚上,还得到西饼屋处理店里的事情,是无上挫败。搭末班车回去住处时,简明觉得自己累得要散架了,头靠在椅背,闭目假寐。有人拍拍她肩膀,声音从后面位置传过来,“对不起,打扰一下,喂,对不起……”简明睁眼,扭头,带着点不耐气恼的目光和语气,“什么事?”

        那是很男人的,一张儒雅中不失刚毅的面孔,眼神中充满抱歉,语气中有懊悔有无措,“对不起,打扰,可我总得还钱给你。”一把折叠到仔细干净的素净黑伞,和一只红包递给简明,“喏,谢谢。”红包耶,就算是还钱,也不需要依葫芦画瓢吧?变通一下行不行?简明哭笑不得,略显倦怠,“没关系。”拿回红包,上面有道浅浅折痕,却还保持的笔挺崭新,“希望有帮到你。”

        “当然有帮到我,”男士诚挚恳切,“非常感谢。”

        “不客气。”事实上,简明心情好多了,想不到,烂成堆泥的她,也能帮助到人。与男士随意寒暄,“刚下班?”

        “是,夜班。你呢?”

        “加班。”

        “常加班?”男士拿出手机接短信。

        “不常。”mp4的耳机,塞进简明耳朵。

        简明知道这位男士叫凌励,有一次无意中听他接电话,“你好,嗯,我是凌励……”

        简明也知道这位男士的职业是医生,他总是在医院这站上下,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是种会让人联想到洁癖和生老病死的味道。

        简明还知道他是已婚男士,无名指的婚戒,人家戴的那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

        简明更知道,他是位端方保守的君子,绅士风度十足,他没少帮忙她,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起来,那真是个难忘的日子,人生中最倒霉最狼狈的一天呢,和婆婆吵架,罗世哲承认有外遇,并提出离婚……但,幸甚,在那样的绝望时刻,仍有人愿意施以援手。

        偶尔,简明想起这位常常在公车上照顾她,并屡屡给孕妇老人让座,却不多话,笑容温暖的医生,都会有一种被太阳照耀着的感觉,今天也是。虽然,她也挺好奇,何以前些天,这位先生一幅似乎被谁踹沟里似的衰样子,好在,这会儿正常了。简明因着变回正常的凌医生,而生出几分,没关系,还可以好好再活几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