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相依为病 > 4 4


整个城市的灯火,将在晚班车上共坐的简明和凌励照亮。

        原来两只蛋糕盒子里,有一只是简明的,其中内容与凌励那盒不同,是一份提拉米苏,一块芝士切片。她打开纸杯盖子,拿铁的芬芳喷薄而至,刺激着凌励的味觉,不由得衷心赞美,“唔,这比较象值得的人生。”

        简明舌尖舔掉嘴角沾到的一点肉桂粉,点点头,算是认同凌励,咖啡递给他,“喏,给你。”见凌励面上迟疑之色,正儿八经保证,“我没喝过。”

        “不是,问题在于我喝了你怎么办?”

        简明货真价实的简洁明了,“我带的保温杯里有热开水,再说本来就是给你要的咖啡。”非常坚定,咖啡放进凌励手中,附赠注解,“没放糖。”

        凌励欣然接受,咽口咖啡,香醇至极,只觉元神归位,一直蜷缩着的灵魂似被这芬芳与温暖唤醒,心满意足,“谢谢,这么冷的天,喝点热乎的感觉太好了。”

        简明调皮,“我以为你会告诉我,晚上喝咖啡不够健康。”

        “偶有为之没关系,”凌励又咽口咖啡,“再说哪有人一边享用咖啡的好处,一边还拼命数落它的不是?”

        简明半真半假,“有良心,好习惯。”

        凌励飞快接口,“我会保持。”象敬酒那样对简明举举咖啡,简明也冲凌励举举手里那份提拉米苏算是回敬,在一片夜色分明,灯火流丽中,他们笑意生动。

        简明是想,这位凌医生,还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家伙啊,他一定没见过那种“永远对”的绝胜派吧?就像罗世哲,从不上街购物,也难得动手下厨,因为不做,也不会出错,便永远保持住对任何人的劳动成果找出纰漏的立场。一边享用,一边数落,几乎像是罗世哲与生俱来的天赋呢。

        简明后来想起,与罗世哲相处的那些年时光中,真的很少见他主动赞美什么,他当然才华横溢,聪敏,帅气,但他的挑剔,苛刻,阴郁,不宽容也是一贯的。而她,竟也可以忍受那么久。

        凌励打开他那份三文治,问简明,“你和那位曹亮先生,是咋回事儿呢?吵那么厉害,连定下的婚事都撤销。”他看看简明,为这个话题加注解,“哦,不是八卦,就是,有点好奇,毕竟,我……”他有些尴尬,“你知道,我好像没起什么好作用。”

        “不关你的事,”简明安慰,“是我跟他和不来。他其实对我挺好,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走在一起建立家庭,情和缘,缺一不可,少一点点都不行……”也是确实憋闷,需要倾诉,顾不得交浅言深,简明把事情始末一股脑儿倒给凌励听。

        话说曹亮,本来曾是简明的大学同班同学,一直想追简明,不过,简明那会儿喜欢就读研究生的前夫,曹亮没戏。后来简明离婚不久,又遇到曹亮。曹亮这些年算事业小成,有两家厂,几处房产,因忙着干事业,还没找到合适的女朋友,再遇简明,便继续追她,拖拖拉拉一年多,简明总算答应嫁给他,但前提条件是他必须和儿子冬冬能相处得来。

        曹亮求婚成功,颇为欣喜,竟愿意打发他厂里的司机,开着他的私车,拉着简明在他置下的几处房产中选一个当婚房,并说好周末和冬冬聚聚,请孩子好好吃一顿。可叹曹亮是个务实到近乎吝啬的人,周末那天,逛商场不给孩子买礼物,甚至以小孩子不能惯的名义,拦着简明给冬冬买玩具。去吃饭也不问孩子乐意吃什么,走好几条街,带简明和冬冬去吃打折扣的日本菜,赶的气喘吁吁到目的地,才发现他想去的那个餐厅已经改成家眼镜店,敢情他自己也有很久未曾光顾于此。这也就罢了,为了吃到那顿优惠的日本菜,在地上捡到个日式馆子广告宣传单,又带着简明母子奔去,还是不坐车,简明拖着冬冬,跑的几近力竭,而其实那家店食材也不算新鲜,只是面比较大碗而已。

        不止于此,曹亮不喜欢陪孩子玩和聊天,只顾聊他的股票基金。托辞天冷,要求到简明住的地方看看,到了简明的住处,又找借口把冬冬支走,一心想和简明亲热。简明忍无可忍,跟他大吵一架,提出分手,他还不甘心,三番五次找到店里来……简明跟凌励说,“我今天也是被逼急了,才闹到这个地步的,让你见笑……”

        凌励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就是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让他误会什么。”出于劝和不劝离的心态,凌励努力帮曹亮讲话,“其实,还是挺好的人,这些年,也没忘情于你,男人专情,又有事业,算难得了,你今天错过,保不齐将来遗憾。”

        简明抿嘴乐,带几分狡黠,“我想他不是专情吧,只是忙着赚钱没时间顾及感情这部分,因为做人无趣交不到女朋友,倒显得好像很专情似的。”耸耸肩,简明结论,“全都是错觉。”

        凌励咋舌,“哇,你也算寡情了,不但薄情,还刻薄。”

        凌励这个评价,让简明颇为不甘,设问,“那如果你是女人,跟你约会的男人总是迟到。平时聊天,无非地产,股票,还有他厂里的营销。出门不管你穿的是什么鞋,能走里就走路,能搭地铁就地铁,除非必要,绝不花钱打的,即使他自己有车,但为了省油钱,除非天灾人祸婚丧嫁娶,不能轻易动用。请问,碰到这样的人,你会如何选择?”

        凌励皱眉,“哪有这么夸张?你偏见了吧?”

        简明不置可否,给凌励个白眼。

        歉意作祟,凌励不死心的,继续给曹先生找理由,“其实男人不都这么不解风情,粗心大意的?很难做到你们女人标准中的浪漫体贴。”

        简明用小汤匙挖她的提拉米苏,静半晌,略略自省,“或者你说的对。我也不是没想过,曹亮有比我前夫好点吗?如果他的行为,是冬冬的爸爸做,我可能未必介意。唉……”简明长叹口气,往椅子里靠的深一点,嘟着嘴嘀咕,“其实我不确定是不是偏见,不过我倒是有点偏执的。我这人吧,碰到喜欢的,就不管不顾,把人往死离惯,他做什么在我眼里都好都对,连他屋里飞的苍蝇都可爱。不喜欢,就擎着别扭,瞅啥都不顺眼,人家送我香水你都当是臭屁。没办法,走极端,不节制……”

        凌励总结,“所以,就像你说的,情和缘,缺一不可。”又有疑惑,“如果你还不够爱他爱到包容一切的程度,为何答应和他结婚呢?”

        简明含着那根小汤匙,目光对着车窗外。凌励自觉问太多了,“哦,不喜欢回答可以不答……”他话还没说完,简明已给出答案,“为了钱。”

        凌励惊愕,这超乎他的想象,倒是很奇怪,在他印象里,从未把简明往唯利是图那挂人里归类过。

        “我结婚后,一直做家庭主妇,没有工作经验,没有好看的文凭,自然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简明苦笑,凌励面前并不隐讳自己的履历,终究,在陌生人面前,倒更容易推心置腹,没有利害关系的牵扯,也不在一个生活环境里,谁能晓明朝再见又是何日何夕?所以简明放心大胆直抒胸臆,“就因为这个,离婚时我没资格争取我儿子的抚养权。这两年,就是随便做这份工作,一边读关于营销的课程,等拿到文凭,好另谋出路,我的目标是把儿子带回到自己身边……”

        可惜不是谁都有耐心等简明达成目标,前些日子,简明的母上大人给女儿电话,提及隔壁邻居的女儿,穿的有多时尚,拎着多高档的礼物,开着多名牌的汽车衣锦还乡探望双亲。母亲语气中的无限艳羡简明听得出来,心里愈加愧疚难堪,别人家孩子蒸蒸日上,独她似乎年纪活到了狗身上,每况愈下。又记起邻家女孩儿学历能力也都普通,怎么短短时间内就风生水起?问之,母上答,“什么啊,被人包了,二奶。”又道,“这年月管那么多呢,划拉着钱就行,钱才是真实惠……”

        母亲一番话,对简明无异于金刚狮子吼,醍醐灌顶,这确实是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奈何她又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没那种当二奶的天分,但好在她身边尚有个够资格论及婚嫁的有钱人。和曹亮结婚,能解决很多问题,可以把孩子接来身边,可以令父母安心,也可以让自己活的容易点,算一劳永逸。简明自认她并非是那种战斗力十足的斗士,有与这个世界周旋的本领,劝自己,嫁他吧……“可惜,还是吹了。”简明语气里有许多无奈,“我真的是个顶没用的人,无可救药。”

        凌励心酸,在这个晚上,刚签妥一份离婚协议,在命运前输掉家庭和爱人的晚上,听着简明这番话,他异常心酸。不知如何安慰简明,就像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象是在说服她,也象在令自己坚信那样,凌励坚定的,“执着没什么不好。”

        “谢谢你这么说。”简明抬眼对着凌励,他镜片后的眸子闪亮,嘴角还沾着蜜柚芝士蛋糕的果粒和碎渣,哦,怎么吃的象孩子似的?噗嗤,简明忍俊不禁,笑得凌励不明所以,“咋了?”脸上就多几分傻乎乎的纯粹。不知怎么,简明一霎间竟有种冲动,很想帮他将嘴角的蛋糕渣擦掉,伸出手,在挎包侧袋里掏出张纸巾,放凌励手里,指指嘴角,“擦擦吧,太影响老爷们形象,你已经超过七岁很久了。”

        凌励恍悟,捏着纸巾,边笑边清理自己,“还好,你没拍照存档,不然可糗大发了。”

        不过顺手,简明把凌励堆在膝上那堆看上去山一样的大衣,手套,挎包,一件件拿起来理平,放在他们两人座位中间稍空一点的位置,“你说你抱着这一堆吃东西不难受吗?”今天,凌励穿了件深灰色樽领羊绒衫,简明觉得他还是穿那件藻绿色的低领线衫,搭着条褐色围巾好看,清新的象刚出校门的学生。嗯,就是借他钱那天,他的那身行头,当然,她觉得好看的前提不包括当时医生脸上苦逼到不行的表情。

        对于简明这无心而起的动作,凌励不过泛泛应道,“男人都粗心大意的。”他只能用这样的说辞,硬生生忽略心头乍起的一丝悸动和温暖,好像有很长时间,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了。还有她看他的目光,瞳仁底下,似有星星之火闪了闪,闪的凌励心尖儿莫名其妙跳几跳,他的心也很久没试过用这样的方式跳动了。可能,女人当了妈妈,心思会别样细腻吧,凌励想,飞快地瞥眼简明,警觉地将目光移至别处,当然他知道她生得端庄清秀,偏近处端详,又有种娇柔到令人心口一紧的我见犹怜。

        掩饰着闷头啃蛋糕,听简明问,“喂,你准备都吃光吗?不给老婆留点儿?”凌励讶异,给老婆?在今天?这是□□裸的讽刺吧?要不是刚刚搅和黄了简明和她的未婚夫,心存内疚,大概他会跟她发脾气的。这么想,瞪住简明的目光忽地有几分严肃。

        凌励的心思,简明无法领会的,冲凌励的眼镜片伸出自己的爪子,指点无名指根的部分,意思她知道他有妻室是因为他戴着婚戒。凌励方省,对哦,他离婚了他自己知道,简明又不知道。不过,倒无须与之言明,他离婚了,今天签的字。大概最近,都不会想跟谁提这件失败的事情吧,含糊其辞,“哦,她啊,不吃甜食,怕胖。”

        “有毅力。”简明捡起她自己那份芝士切片嗑,嘴里含着食物,呜呜噜噜的,“我就不行,又没恒心又没毅力,废柴死了。”简明确信,刚刚有一瞬,她和凌励之间,似乎有火花闪过,不过弹指,归为沉寂,风过水无痕,这很好。毕竟对简明而言,未婚男,她没资格招惹,已婚男,就是严禁招惹了。

        一般有恒心有毅力的人,对自己有多狠,就会对别人有多残忍,可是,凌励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评价方楠,换过话题与眼前这位熟悉的陌生女人闲聊,“你喜欢吃西式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