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相依为病 > 6 6


有段时间了,西饼屋的店员总抱怨店长简明是水牛投胎的,每天店里烧的开水,大部分被简明以鲸吞之势喝掉。小姑娘明察秋毫,“明姐,你数没数自己每天上几次厕所小解?我跟你说,我爸,特能喝水,每天上□□趟厕所,一下子瘦十来斤,最后查出来是糖尿病……”

        糖尿病?那不是老人才会有的病?我刚三十呢,连人到中年都算不上。

        但是,当简明开始觉着自己不太对劲儿,她喝水喝到胃要爆掉,仍觉口渴难耐的时候,不得不考虑店员的话了。

        请一天假,简明去了她上下班常常路过的那家医院,一来离的算近,二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觉得还可以找那位外科医生凌励,对着他喊救命。其实,真就是这么想想,若自己只是小毛病,无须叨扰人家。要真有什么性命攸关的,更得自己担着,生老病死,外人也帮不上。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想着这家医院里,好歹认识个医生,她孤独无助的心理上,会有一点安慰似的。

        大早排队,挂专家门诊,等到几乎山穷水尽般,才见到专家医生。问过诊,医生开单让简明先去验血糖,空腹的,餐后的等等等等。简明楼上楼下跑个遍,再坐到那位内分泌科专家的办公桌前已是下午时分,也就四十上下年纪的女专家对着简明的化验结果喃喃自语,“怎么这样,还挺复杂的?”简明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啊。

        “请问,是糖尿病?”简明的声音仿佛镇定。

        医生点点头肯定,瞥眼简明,“住院吧。””

        简明面色发白,“不太容易请假,呃,吃药不行吗?”

        对于病人的无知,医生多数有抓狂之态,  “就算用药,也需要掌握更多的情况……”她在桌上找什么没找到,不耐烦抓电话。“喂,老凌,我,唐雅妍,不让你给我找个学生过来?什么?还得等?喂,你能不能别总护着学生,把我当变形金刚练……”

        简明暗暗翻个白眼,这专家就不能先把她对应付得了再找人撒娇啊?

        医生撒娇完还能对着简明顺利接档,“我们需要拿到你各方面的监测数据,才能判断用药,必须住院。”

        住院哦,简明彻底被一种惶惑恐惧的情绪击中,生孩子那次暂且不论,冬冬幼时陪着他住院的记忆在简明脑海里排山倒海而来,那到底有多崩溃多为难,她深有体会。可简明的惶恐女专家才没空理,唰唰唰住院单开毕。

        不得不到连锁店总部找上司请假,再去住处拿随身衣物用品之类,简明回医院已是快下班时间。这家医院旁边有在建的工地,听说那是新的内科住院部大楼,在新大楼没弄好前,医院周遭环境显得乱糟糟的。内分泌科距离气派的外科住院楼很远,极其憋屈地偏安一隅,要穿过在建工地,一年四季都车满为患的停车场,和一个供医生和病患消闲休息的小花园才到。那是栋年纪久远的旧楼,灰色砖墙,竟让简明想起儿时的生活环境。没电梯,楼道狭窄,曲曲折折,一层层上去,直到最高一层,内分泌科的大红标牌才赫然在目。

        直接进护士站,穿白袍布鞋的护士穿梭往来,忙的脚不沾地,却是乱中有序。简明递上住院单,瘦瘦的护士长看上去那精神麻利劲儿的,冲简明深深叹气,“没床位啊……”她指指走廊,示意简明自己去看,好验证她所言非虚。只见从护士站的窗户底下,到紧里面医生值班室之间,长长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床,床,床……

        简明一言不发,话说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象块砧板上的肉,且待听天由命,与罗世哲离婚那会儿,都不带这么绝望的。

        护士长也不介意简明有没有意见,基本上,她才是这片白色天地的主宰,冲护工喊,“加床,106……”

        106所属,是张低矮的简易床,简明对床病友105,是位胖胖的老大娘,走路不方便,颤巍巍冲她笑,简明颔首。老大娘打听,“呦,闺女,你们家谁病了?”

        一句话,问的简明险些落泪,来这儿住院的,起码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鲜少她这个年纪的吧?六十岁,起码儿孙绕膝了,就算死,是不是也少些遗憾?可她这个年纪就死,算怎么回事儿?冬冬还那么小,她还没照顾父母终老。至此时此刻,简明忽发现,平时总恨这个世界冷漠,势利,恶俗的令人发指,可但凡有机会让她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又多少有些舍不得。

        对床老大娘哪知这一瞬间简明已是心思百转,兀自亲亲热热问,“闺女,你妈还是你爸病了……”

        “不是,生病的是我。我爸妈身体挺好的。”瞅着老大娘眼里有惊诧怜悯之色,简明再别扭,也得逞逞强,“慢性病嘛,人总是会得的,控制控制,可能会好呢……”

        老人家还没从惊讶中复原,支吾附和,“就是,年轻,没事儿……”

        “106床?”过来位个子娇小的白袍女医生,白净,娇俏,,乍然出现在这凌乱逼仄的空间,犹如照进矮树丛的白月光,刹那间冲进简明脑海的竟是挺不着调的四个字,陋室明娟。美丽的女医生捧牢纸笔,慢条斯理,“106床,简明是吧?来做个病历,年龄……”

        这是好详细的病历,简明足足被盘问了四十多分钟,从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婚姻状况,家族遗传病史,到几时来月经,因何发现病况,乃至吃喝拉撒睡都被彻底盘查过,美女医生才罢休,“好,先这样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再来问你。”

        紧跟着,一摞单据交给简明,都是需要做的检测。刚给简明做“盘查”的美女医生很细心,一样样交代给简明,检查都去哪里做,并自我介绍,“我姓米,是这里的住院医师,你有事可以找我,你的主治医生姓杨,我们是一组的……”

        这一通折腾下来,就是晚饭光景。简明先被查了餐前血糖,护士要简明记住她吃第一口饭的时间,待两个钟头后,还要侧过餐后血糖。简明一整天,手指头被扎了好几针,每次挤出一滴血滴在试纸上,再把试纸放进一个小巧的电子器械里,读取血糖浓度。听说,按照住院流程,每天起码要被这么扎七八回,十指连心啊,这得多残酷。

        吃晚餐,这里没有万家灯火炊烟袅袅,不过就是人手一饭盒到水房用微波炉热饭,路过106,顺带和新来的病友打个招呼,安慰,“别怕,我们有组织的,有空多在一起开个会,沟通沟通。了解的越多,你越知道怎么安排自己。”

        简明讶异,“还有组织?”

        “对,我们有个协会的,常聚,氛围很好,每次还点熏炉……”

        他没说完,一位戴助听器的病友大嗓门打断他,“熏香吧,点熏炉的那是全真教。”

        简明噗嗤笑出来,险些牛奶全喷了。恰有穿白袍的医生,在走廊塞满加床和病人的狭窄夹缝中匆匆路过,又回头停步,盯着简明,一脸惊诧。简明的笑来不及收回,凝在嘴角,令她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怪异,可是,谁想得到呢?哇,凌励?他不是外科医生吗?

        ,简明愣怔着,她本以为自己是一块落到砧板上的肉,可无论是砧板还是菜刀,都是陌生的环境,与她旧日生活没有关系。陌生,听起来是挺冷淡的词汇,但并非全无好处,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会有人关心你的未来,死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显得自由自在,挺不赖。偏偏,砧板边忽然横出一个半生不熟的熟人,那种感觉,象衣衫褴褛的失意者巧遇家乡故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简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局面,搜遍枯肠,想找句话来应对,越急,还越找不出。

        亏着医生办公室那边有人喊,“凌主任,电话……”

        凌励答应,“就来。”拔脚欲走,回头又看看简明。简明收摄心神,想好好打个招呼,可凌励也不给她机会,瞄一眼黏在简明床头墙上的号码,也不知是跟谁喊,“106的检查结果出来没?”就匆匆跑去办公室。

        简明挠头,检查报告?她这刚进来,都还没开始呢,咋就一步登天,变出个报告啊?

        凌励不是不想跟简明说话,不过那么多病人在,还是算了吧。病患若知道病人与医生相熟,在处理某些细节问题的时候,即使没有私心,也会被归咎为是有私心,闹起来,挺不好看的,尤其,在床位如此紧张的关头。回值班室,先找他的学生米莉,“米粒儿,106的病历呢?”他得看看,到底简明家谁病了?

        米医生奉上病历,“您明见千里,去卫生厅开会都知道加了106床,还是分给我们组的病人?”

        凌励抬头瞅瞅漂亮姑娘,一时无语,卡半天,语焉不详地,“哦,碰到汪敏。”汪敏是管床护士长,拿她当幌子总没错的。

        问题米医生其实就闲话一句,并无意深究,她苦着脸,疲累欲死的,“我已经工作了快十八个钟头,主任,能下班不?”

        凌励点头放行,给自己倒杯水,先研究106床的病历?啥?病人是简明本尊?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的情况下罹患糖尿病,对她而言,实在太年轻了。想起上次一起享用蛋糕咖啡,同搭公车回家的晚上,简明说,没空弄晚饭,手里有啥吃啥的情景,凌励不无懊悔,那会儿要是告诉她,西式甜点非常不适合常常拿来做晚餐就好了。

        想起刚才走廊里,在一群老人中显得特别“出众”,笑的极其灿烂的简女士,凌励不无唏嘘,她的清新与灿烂,若在与病况持久的消耗中覆灭,该是如何的可惜?作为朋友,他有责任帮她,一定要帮她。有替简明算她需要做的那些检查的费用,不知她能报销多少,以目前情况,如果必须租用胰岛素泵作为前期治疗手段的话,费用就更多了。仍记得简明说过,她的目标就是找到合适的工作和房子,把孩子接出来一起住,突然发病,还是慢性病,会影响到她步向目标的进度吗?治疗期间,谁来照顾她呢……

        凌励料理好手头的事情,再步出值班室,已经是晚上十点。走廊上大照明熄灭,只留下昏暗的小灯,光线浅浅的亮着。一走廊病人,差不多都睡了,男男女女,虽说被安排的尽量不要在一处休息,但环境所迫,仍显得混杂无绪,隐私很难被照顾保护到的样子。凌励放轻脚步,拎着他的长大衣,在两排床位中间敏捷穿行。

        106的简明,脸朝里冲墙躺着,侧面宁静,一管鼻梁更显笔直俏丽,乱糟糟的走廊里,她象朵倔强的,盛开在瓦砾堆中的小雏菊,瞧在凌励眼中,怎么都有种需要被呵护的味道。瞅见她一头未曾经过漂染,韵致天然的黑发落在雪白枕畔,丝缎般质感,没想到,她头发有那么长,平时总是扎成马尾束在脑后难窥全貌。毫无预兆,突然落至凌励心头的,竟是罗大佑的句子,穿过你的黑发的的手,医生吓一跳,他的脚步,在106床边稍慢顿一顿,又飞快行过,明天,他会找时间和她谈一谈。

        凌励走远,简明睁开眼睛,对着眼前那面并不算特别洁净的墙发怔。她知道,刚才那个脚步匆匆,却在她身边略有迟疑的人是谁。对凌励,简明是有些遗憾的,他是外科大夫还是内科大夫都不打紧,简明只是颇为享受之前,他们偶有相遇,因为陌生,彼此间可以轻松相待,放心聊聊的状态。如今,一转眼变为医患关系,大概,很难回去那种表面上疏远,但在灵魂上可以有交流的好氛围了吧?

        可说到底,凌励的存在,与她切实人生没有什么关系,当务之急,简明愁的是,这一病,需要为数不少的医药费,就算她这次可以解决,今后呢?

        还有冬冬,再过两天就是周末,她应该去看冬冬了,这住着院,怎么跟孩子说?要找个什么理由,在冬冬那儿请假?除了冬冬,自己父母那边,如何跟老人交代,直接说她得了糖尿病?就爸妈的观念和脾气,唉,简明想起来就头大。

        至于未来,慢性病,长期用药,不知几时会有并发症,她该如何与疾病共枕,度此余生?

        她本来还说要换工作,找房子,把冬冬从罗世哲那里接出来。可她找到的那份工作的薪水,能够在照顾冬冬的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身体吗?她要的那间房子,方便冬冬上学放学吗?该怎么办呢?忍不住,简明泪水盈睫,在这么多这么多“怎么办”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她怎么敢生病?或者,她是因为无法承担这些“怎么办”,才生病的吧?终于,这一切,超过她能担当的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