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徐州那么大块肥肉搁在那,我不信他会不动心。”他抚了抚那条衣带,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对陛下尽忠的,只要我们就够了,其他人不过是棋子而已。”

四个人一齐跪了下去,对着衣带行君臣之礼。然后董承起身把衣带小心地揣入怀中,转身从书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满伯宁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所以这几日我不能轻举妄动。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与董芬、恒范两位大人周旋;而咱们暗地里的计划,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几个人面面相觑,董承是雒阳系的领袖,他若撒手,究竟谁还有资格能统筹全局?

众人还未及发问,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环顾四周,轻笑道:“几位在这里推骰摇盅,密谋牵曹司空一个大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呢?”

屋里的人无不大惊,这里是大将军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说十几个人,怎么这人就大喇喇地闯进来了?王服反应最快,一道寒光闪过,他已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顶到了来人的咽喉。那年轻人夷然不惧,只是赞道:“京师传谣‘王快张慢,东方不凡’,王将军的快刀,果然快如闪电。”

这时候吴硕与种辑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一齐叫出来:“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杨德祖?杨彪大人的儿子杨修吗?”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杨修一脸满不在乎,双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抛给杨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报就直闯进来。若不是王将军谨慎,你岂不枉死?”杨修接过私符,随手系在腰间:“我便赌王将军出手有度,看来赌对了。”王服盯着这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一时无语,只得把匕首收起来,回归原位。

董承搀起杨修的手,一一介绍给其他人。三人一一还礼,心里却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杨彪的儿子,自然信得过,只是这年轻人行事轻佻,满嘴都是赌经,让他居中主持,实在不大放心。吴硕自负是董承之下智谋第一人,看到杨修,眉头不禁皱起来。

杨修环顾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敛:“几位公忠体国之心是有的,只是细处有失计较。”众人见他突发诘难,都有些讶异。杨修拿指头点了点桌面,正色道,“这董府周围,不知有多少许都卫的探子,你们轻身来此,若是被满伯宁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吴硕冷哼一声:“杨公子过虑了。这里语不传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来赴董将军寿宴的。无凭无据,他能抓到什么。”杨修微微一笑:“许都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凭据了?若我是满伯宁,就趁你们夜里回府路上痛下杀手,一盘大注,自然消弭于无形。”

“刺杀朝廷大臣?他也得有这胆子!”

“比起许都大乱来,这点代价他们还付得起。”

杨修冷冷地点出了关键,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语。杨修把私符轻轻在手里把玩,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与雒阳系官员的斗争都发生在水下。前者独揽军政大权,后者坐拥天下声望,彼此都十分忌惮,因此高层暂时相安无事,斗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有切实的威胁——比如他们正在筹谋的计划——危及曹氏的根本,那么那个人不会吝惜用极端的暴力去解决问题。想到这里,三个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吴硕不动声色地问,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没有做声,知道一定有下文。

杨修笑眯眯地从怀里取出五截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屋里立刻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王服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个人的拇指,从断口处的血迹看,是刚刚被砍下来不久的。

“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决了,一共五个探子。董公啊,满伯宁果然很重视您的寿辰。”

这个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淡淡地叙说着,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之事。在场的人不约而同一阵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今晚赴董公寿宴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五个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几个出口,暗中点数,看哪几个人最后出来。”杨修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种辑、吴硕和王服,让他们几个人心里有些发毛。“幸亏他们还未回报,就被我截下,所以满宠暂时不会知道赴宴官员中是谁参与了董公的大事。”

说到这里,杨修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此举是饮鸩止渴。我们今晚很安全,但最迟到天亮,满宠就会知道。五个探子的意外身亡,会让他对董府里的事情更有兴趣。如果许都卫想查的话,就一定查得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杨修绝非夸大其辞。

杨修手指收拢,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凛:“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请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来行动,不要有半点折扣。”

接下来杨修开始安排,一条一条明晰细致,有条不紊,甚至连他们一会儿离开董府如何避开耳目都考虑到了。众人无不叹服,都说杨彪的儿子是个才俊,如今亲见,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交代完了最后一点细节。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纷纷拜别,各自怀着心思离开了车骑将军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后,董承吩咐仆役端来一壶煮好的茶水和两个竹节杯,让杨修在对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还好吧?”董承拿铜勺舀了一勺,倒在杨修的杯子里。

杨修道:“父亲前两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来。他老人家现在散淡得很,人也看开了,每天游山玩水。”董承闻言,忍不住叹息道:“杨太尉是脱了苦海,却把我们留在这里惨淡经营。”

“能者多劳。再说,小侄这不是也来陪您赌这一把了嘛。”杨修啜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黄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过了。”董承大笑:“你这小子总不忘酒、赌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杨太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壶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问道:“德祖,你觉得这一次出手,胜算几何?”杨修想也不想,随口回应:“以如今之势,多半是飞蛾投火。”

“哦?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声虽高,打仗的手段却很拙劣。靠他吸引曹军主力,恐怕大事难成……”杨修放慢了语速,修长的指头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边流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将军的谨慎,断不会将这一铺大注全押在刘玄德身上,想必别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说什么,双手捧起杯子,热气腾腾的茶雾让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从董承府上离开以后,心里十分烦闷,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评;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计划本身就让他忐忑不安。

诛杀曹贼,这四个字实行起来,可绝非写成隶书那么简单。王服自问对汉室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忠诚,他只是个单纯的武者,在军中混一口饭吃罢了,为什么会卷进如此复杂、险恶的旋涡里来呢……他自己也难以索解,可现在已不能回头。

王服挥了挥手,试图把这些烦扰的念头都赶走。他轻轻握着缰绳,让坐骑慢慢地走过一条与董府相邻的狭窄小街。这里两边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几乎可以碰到他的头。此时早已宵禁,寻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里,周围一片寂静。这是杨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杨修说这条路很“干净”,那么应该是真的。

当这一人一马走到小街中间的时候,王服突然感觉到背后陡然升起一道凌厉的杀气,稍现即逝。王服反应极快,在回头的瞬间,手里的匕首已经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一个角落飞去。“铛”的一声金属相撞,匕首不知被什么东西弹飞,斜斜没入一堵土墙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惊。刚才他刀随意动,出手迅捷之极,可对方居然能轻松挡下来。

“来者何人?”他沉声喝道,双眼朝着墙头扫去。以他长年锻炼的如电目力,居然没觉察到任何动静。那个潜伏者在接下飞刀的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地变换了位置,重新淹没在黑暗里。若不是刚才那一下杀气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无知觉。

一想到这里,王服顿觉冷汗涔涔而下,通体生凉。他深吸一口气,从坐骑侧面搭着的剑袋里拔出佩剑,紧紧捏住剑柄,摆出守御的姿势。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是许多沙粒在风中翻滚,暗哑而呆板:“王将军莫惊,我奉了杨公子之命,暗中保护你们离开。”声音飘忽不定,难以确定方位。王服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心里暗道,原来是杨修的人。那五个探子,大概就是被这个悄无声息的杀手干掉的。

见王服仍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那声音似乎又变换了一个方位:“在下久闻王氏快剑之名,与张公子、东方安世并称于世。看到将军,偶起了争胜之心。想不到被将军立时觉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剑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远矣——朋友何不现身一叙?”沉默了一阵,声音再度响起,却答非所问:“请将军速速回府,免生枝节。”

王服还要说些什么,可声音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