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这么说,您是……”

“汉室绣衣使者。”

“绣衣使者”本是武帝时的特使专名,有持节专杀之权,所到州郡,官员无不栗栗。在那个时代,他们就代表了皇家的无上权威与恐怖。光武中兴之后,此制渐废,逐渐被人遗忘。此时刘平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来,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严肃杀竟是喷薄而出,霎时充盈整个帐篷。

公则感受到了这种威压,赶紧换了一副热情的笑脸:“使者此来可真是辛苦了。”

“我们从许都而来,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黄河。不料你们来得太快,把我们困在白马城里了。刘延全城大索,我们几乎暴露,只得冒险出城,几乎丧命。”刘平摇摇头,显得心有余悸。

公则放下心思,宽慰了几句,又开口道:“陛下既然诏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无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究竟汉室准备开出什么价,这才是最重要的。听到公则这个试探,刘平正色道:“郭先生,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莫问汉室何为尔等,要问尔等何为汉室。”

这话大义凛然,却隐隐透着一层意思:汉室的价码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气。公则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深意,连忙叩拜道:“公则才薄,却也愿意为陛下攘除奸邪。”

刘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确有规划。郭大人可愿意一听么?”公则听他的口风,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汉室密使送到袁绍那里去,多半会被冀州或南阳派篡夺了功劳,还不如先拢在手里,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刘平在公则耳边轻语了几句,公则眼神一凛,本想说“这怎么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能行么”。刘平缓缓抬起右手,掌呈刃状,神情肃穆:“为何不行?陛下派我来前线,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这柄天子亲授之剑,未饮逆臣血前,可不会入鞘。”

刘平的话再明白没有,汉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严,以及力量。

公则眼神游移一阵,终于点了点头。刘平赞道:“不愧是颍川望族,果然有担当。”“颍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则的痒处,郭图登时眉开眼笑,让两人入座,奉上干肉鲜果。

魏文望向刘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经浸透了汗水。

公则寒暄了几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这位是……”

魏文趁刘平还没开口,抢先说道:“我是扶风魏氏的子弟。”他说完以后微微露出紧张的神情。假如刘平真的想害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没有什么比曹操的儿子更好的贺礼了。可刘平什么都没说。

魏家是雒阳一带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敌国。黄巾之乱开始以后,魏家化整为零,把家财分散在各地世族与坞堡里,表面上看被拆散,实则隐伏起来,与各地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汉室跟他们挂上钩,得其资助,丝毫不足为奇。

公则翘起拇指赞道:“年纪轻轻就承担如此大任,真是前途无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这么一个小孩子前来,看来他们对汉室没寄予太大希望。这孩子八成是哪个分家的庶子,派过来做个不值钱的质子。

公则叫来一位侍卫道:“去把那两个胆敢对天使动手的奸贼带进来。”过不多时,那两个黑瘦汉子被带进来,他们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绑,几乎动弹不得。公则有意要给天使出气,手微微一抬,侍卫一人一脚,把两人踹倒在地。公则冷笑道:“你们两个好大的狗胆,还不如实招来。”

四十多岁的汉子抬起头:“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们是东山来的。”另外一个汉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公则听到东山这名字,眉头一皱。东山指《山海经·东山经》,蜚先生这个名号,即是来自于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细作,都自称是东山来的。眼前这两个汉子,想来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细作。他们拼着暴露的风险逃回来,估计是有重大发现,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边想着,口气有些变化:“你们在白马城做什么?”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潜伏在白马,伺机刺其首脑。适才看到他们出城,便也趁机离去。”

“既然同为出城者,为何要挟持他们?”公则朝刘平、魏文二人那里一指。史阿浮出一丝苦笑:“我看他们二人华服锦袍,又直奔袁营而来,定是什么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挟持住,赚得开口之机,只怕还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杀了。”

这倒是实话。行军打仗,驻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这种衣着褴褛的家伙,游哨和望楼上的军士可以不经警告直接射杀。杀错了也无所谓,无非是些草民罢了,所以公则除了“哦”一声以外,面色如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时一直垂着头的徐他猛地抬起头来:“大人是觉得人命如草芥吗?”

公则脸立刻沉了下来:“放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侍卫们扑过去拳打脚踢,徐他抱头蜷缩在地上,但满脸的愤懑却是遮掩不住。刘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无分贵贱。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时失言,还是饶了罢。”

公则拖着长腔道:“这两位是贵客,你们这般唐突,我也不好护着你们。”史阿心领神会,转身对着刘平和魏文,双腿跪地,头咕咚一声磕在地上,几乎撞出血来。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为其难地也磕了一下。

公则这才劝道:“这两个人是我军细作,不知深浅,还望两位恕罪。”刘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着史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剑法,是跟王越学的?”

史阿一愣,连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业恩师,您曾见过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听到史阿这句话,却哈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里,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

邓展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帐篷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斩首了,颈部以下毫无知觉,只有塞满了疼痛的脑袋能勉强转动,视线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纱。

“你总算是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邓展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看到的却是一张模糊的脸,这张脸有一对大得惊人的耳朵,隐隐让他心里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邓展还在考虑如何开口相询,那张脸已经主动开始说话:

“哇哈哈哈,邓展啊邓展,我是淳于琼啊!”

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钢针刺入邓展的太阳穴,让他陡然警醒过来。淳于琼?淳于琼?!

“还记得我吗?”淳于琼的声音里带着丝得意。他本来陪着颜良在外游猎,听到邓展醒过来了,就急忙赶了过来。

望着这张脸,邓展恍恍惚惚之间,被突然涌入的回忆淹没。他回想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邓展只是雒阳附近的小游侠。汉灵帝组建西园八校尉,招募乡勇壮士,他前去应征,被编入右校尉淳于琼的队伍。淳于琼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终日带着手下外出游猎,无意中看到一伙黄巾军,一路追击,结果中了埋伏。邓展拼死救下淳于琼,自己身负重伤,被送回雒阳休养。又过了几天,淳于琼返回雒阳,得意洋洋地告诉邓展,他已经率大军找到了黄巾军栖身的村子,把贼人乡党杀了个干净。邓展惊愕地发现,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乡。

淳于琼得知真相以后,决定给邓展一个公开决斗的机会。不料邓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亏欠一辈子”,扬长而去。淳于琼追杀也不是,拦阻也不是,只得任他离开西园。后来邓展在中原游荡,碰到了曹纯,欣然加入虎豹骑为曹公效力。

这些久远的记忆慢慢复苏,随这些记忆苏醒的伤痛也慢慢解封。邓展愤怒得试图仰天大叫,身体摇动,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只是声带仍是麻痹,说不出什么。

淳于琼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开心:“你知道吗?我是在许都附近把你救起来了。当时你躺在雪里,身中大箭,若没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觉得邓展的恩情是个沉重的负担,这次终于有机会把恩情还回去,让他格外兴奋。

邓展原本对这个杀亲仇人充满怒意,可听到这句话,怒火陡然消弭了。淳于琼的话提醒了他,他恍惚记得在自己受伤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画像、温县司马家、杨俊……一些散碎的词语在一一飘过。邓展闭上眼睛,试图理顺纷乱的思路,将落满残叶的思绪之路打扫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过如今你先安心养伤。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营里,马上就有一场大打,曹阿瞒那边我看你是没机会回去了。”淳于琼絮絮叨叨地在榻边念叨,像是一个啰唆的老管家,“等你的伤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说说,你愿意留在这儿,可以做个裨将军;想走,也随你;你若是想报仇,我就给你个公开决斗的机会——哼,上次你不要,这次总不能推托了吧?”

邓展听着淳于琼的絮叨,继续思索着自己之前的职责。他现在知道,如今身在袁营,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务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时回想起来,耽误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烦了。

淳于琼见他在榻上挣扎了一下,连忙喊了两名军士:“这个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养。你们扶着他出去在营里走几圈。记住,不许他和人交谈,也不许接近任何人,转转就回来,不然仔细你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