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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一更



        让萧山没有想到的,是他血战信阳,身负八处创伤,等到的不是朝廷的表彰,而是朝廷的责备。

        萧山明明知道赵构这种表现很正常,但也忍不住有些失望。张孝祥摇头叹息:“我等如此艰辛,为天子守土,朝廷未免有失偏颇了。”

        萧山听了这话,心中一凛,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周围的环境熏染,他竟差点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战。

        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为了宋朝再振,为了中华安强,为了实现他和赵瑗当初两人的约定,为了沦陷地的大宋子民……在众多的理由中,并没有一条是为了赵构。那么现在赵构怎么做,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

        萧山拍了拍张孝祥的肩膀,正色道:“不是为了皇帝一个人守卫疆土,而是为了国家。他一个人,并不能代表国家。”后世常说,政府和国家不是一回事,爱党和爱国也不一样,虽然在萧山所受的教育里面是党国一体,但这种说法他并不陌生。上千年前的张孝祥却不能接受天子不能代表国家这种话,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萧兄,这种话可不是你我该说的。”

        刘锜倒是安慰了萧山一番,又夸奖他这次打得不错,并且替赵构解释:“官家也有他的难处,我们做臣子的,不可和他置气。”

        萧山一笑,将这件事情丢到了脑后。

        十多天后,朝廷又送来了一批兵器,说是补上之前折损的,附带的还有一些伤药,以及两名大夫前来给萧山治伤。萧山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虽然并不需要额外的治疗,但上面的这个举动让他的心中稍微好受了一点,毕竟武器和伤药,比起书面的表彰起来,更加让人振奋。

        长江上游一带,平安无事,虽然赵构说不准追讨过界,又说不要违背宋金和议,但刘锜还是命萧山又多派了一些探子,过界前去打听情况。

        敌情很快的打探了回来,这次是完颜亮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对南边用兵,出动的兵力也不多,仅有十多万,在信阳损失掉小部后,依旧有十万之众。

        而根据其粮草的调动和行军的意图来看,完颜亮带着这些兵马,绕道而行,一路往东,意在淮西。

        这次的消息是萧山所派的人报告回来的,萧山立刻将这件事情报告了刘锜,并且也给临安的朝廷送了急信,告知完颜亮怕是要南侵,金军不日就会出现在淮西一带,希望能够早做准备。

        信阳离临安千山万水,兵马调动恐怕要走上一个多月,但送信的只一个人,走的快,七天之后,信已经送到了临安枢密院中。

        签署枢密院事汤思退将此消息报告给了赵构,赵构有些难以相信完颜亮会真的南侵,他一方面下手札给两淮处得将领命其严加守备,另一方面,却不做任何调动军力的准备,反而是给完颜亮上表请求两国永世修好。

        完颜亮要南下的消息,并瞒不住,第二天基本上临安所有的重要官员都知道了。

        以汤思退、叶以问,万俟思等为首的官员,都说此次不过是边境冲突,不易在国内大肆调动兵马,以免引来金国的责问,给其借口大肆入侵。算是附和赵构的意见。

        而以陈俊卿,史浩,赵瑗,虞允文等为首的官员,则主张立即调动兵马,前去御敌,争取主动权。

        赵构在众臣的劝说之下,只是死死的抱定议和,根本不相信完颜亮会南下。

        直到淮西前线,邵宏渊,王德等人传来战报的时候,赵构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完颜亮,竟然真的带兵南下了!

        临安城陷入一片混乱,不少富户都在收拾细软包袱,准备随时逃走,连赵构也不例外。

        当了二十多年皇帝的赵构,深知自己手下的一帮军队都是什么样的货色。

        当年金兀术率军南征,尚且还有岳飞,韩世忠这种大将能够抵挡,即便是后世名声不怎么好的张俊,也不是每次都打败仗。

        然而现在,赵构环顾国内,岳飞已经死了,韩世忠在秦桧死后一年便也去世,张俊已经六十五岁,且赋闲在家多年,前些时又生了大病,连路也走不稳了。吴磷镇守四川,刘锜在长江上游,这些人且不说不能动,就是现在调派,恐怕也晚了。

        唯一一个能够指望的就是殿前司指挥使杨存忠,但赵构并不准备动他——因为自己万一要逃跑,还要让他带兵保护。

        前线的战报一封封的传来,赵构又没办法睡个好觉了,常常半夜三更一听说前线传回来消息,便马上从床上跳起来看奏报,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他更加心惊。

        完颜亮十万之众,长驱南下,两淮重地,竟节节败退,长江以北尽数丢掉了,金军已经在准备渡江,如果渡江成功,轻骑突袭,抵达临安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一旦金兵抵达城下,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赵构一开始还只是私下准备,等得到金兵已经准备渡江的消息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宫里的太监来来往往,开始收拾东西。他也调集临安东边海船,准备随时出海逃跑。

        他的这些动作,瞒不了任何人,朝廷中主张留下来的大臣们,都开始苦苦相劝,让赵构不要跑,留下来坐镇——如果皇帝都跑了,那金人长驱南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赵构不为所动,在一次朝会的时候,公开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靖康年间,金兵南下,朕就曾劝大哥逃跑,当时他说天子当守土,结果被金兵围城,二帝北狩,从此天下大乱。后来他给朕来信,说万分后悔当初没听朕的劝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说服赵构这只惊弓之鸟留下,赵瑗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率先出列,对赵构行礼道:“陛下,我大宋尚有兵力,可以与之一战,未必就会让金兵渡江。臣恳请陛下留下,御驾亲征,必然能够鼓舞士气,将金贼驱除出境!”

        赵构的脸都变得白了,连连摇头:“建王不可意气用事,万万不可!”

        陈俊卿,史浩等人,都一齐跪下:“陛下,不可出海啊!”



        赵构心中又急又怕,匆忙退朝,回到后宫,去见韦太后,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韦太后气的大骂:“老妇还以为回来能过两天安静的日子,九哥要跑,是想要留下我们孤儿寡妇的给金兵欺负吗?在北边受金兵的气还不够,来了南边,还要到处逃跑!”

        赵构被亲娘一顿痛骂,心思稍有犹豫,又去见吴皇后。当年他一路南逃,吴皇后随身保护他,然而现在的吴皇后已经三十多岁,头发上竟有了一丝白发。

        吴皇后跪下垂泪道:“官家,宋金议和十多年,十多年前金兵南侵,尚且能够一战,今日竟要仓促逃跑么?”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吴皇后养尊处优,长好了不少,看来已经不复当年了。她的头上也有了一根白发,眼角虽无皱纹,但已经显露出疲惫之意。

        赵构摇了摇头,任何人的劝说,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他依旧命人准备车驾,自己又转到前朝,前朝有些臣子已经离去,然而赵瑗等人依旧跪在地上,希望他不要逃跑,能够承担起一个皇帝该承担的责任。

        此刻天气依旧炎热,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暑气未去,赵构见到赵瑗所跪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挪动,便招手让他过来,拉着赵瑗的手,道:“瑗瑗,你年纪轻,不知道其中利害。长江眼看着是守不住了,你也会去准备一下,跟朕一齐走吧!”

        赵瑗双眼通红,他早就听闻赵构当年四处逃窜,狼狈懦弱,但没想到现在金兵的影子都没看到,赵构就要跑!

        赵瑗心中热血上涌,站起身,愤然道:“阿爹要跑,儿子不敢阻拦,恳请阿爹让儿臣留下,替天子亲征,当誓死守卫疆土!”

        赵构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瞪着赵瑗,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想要单独留下?”

        赵瑗见到赵构的神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没想太多,从怀中取出自己写好的折子,双手递到赵构面前,躬身道:“儿臣不怕死!”

        赵构哼了一声,甩了袖子离开。

        赵瑗依旧留在原处,史浩远远的瞧见这边似乎有些不太对头,等赵构走了之后便问道:“殿下,你刚刚给陛下的折子上面,写了什么?”

        赵瑗道:“我说,如果他一定要跑,请允许我留下,让我去前线!”

        史浩跺脚摇头:“你糊涂啊!难道忘记唐明皇之事了?”

        赵瑗猛然醒悟,他刚刚以为赵构不高兴,只是自己说他不该跑,现在被史浩一提醒,才明白赵构为什么一下子脸色变得铁青,连带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厌恶了。

        当年安史之乱,安禄山南下,唐明皇带着杨贵妃一路南逃,跑到四川,留下太子守卫京城。

        岂料太子自己登基为帝,唐明皇李隆基被太上皇了。

        赵构显然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想要篡位,所以才一下子脸色变得难看。

        赵瑗马上修改折子,恳请赵构和自己一起留下,折子递了上去后,赵构的脸色才稍稍缓和,将赵瑗召到宫中,问道:“是谁让你改折子的?”

        赵瑗跪下,声泪俱下:“陛下,儿臣绝无不轨之意,金人南侵,尚未过江陛下便出海,这如何向天下交代?先前儿臣考虑不周,一时意气用事,史教授点醒此事,儿臣现在只恳请阿爹留下,若万一想转移,等金兵过江也不迟!”

        赵构轻轻的点了点头:“史浩不错,考虑周全,当你的老师也非常尽心,你以后要好好的待他。但如果当真金兵过江,你我收到消息已经是两三天后了,到时候兵临城下,就会重演靖康祸事!瑗瑗,赶快回去收拾东西。”

        赵瑗咬着唇,脊背挺的笔直:“我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走!儿臣恳请陛下,不要走!”

        赵构甩了袖子,重重的哼了一声,赵瑗深深的伏在地上:“儿臣不能劝阻爹爹,为臣不忠,为子不孝。陛下若不改变主意,儿臣就此长跪不起!”

        赵构心中又急又怒,他现在有点六神无主,两淮兵力不到三万,根本不是对手,当年金兵拿下,杜充奉命驻守长江,十万宋军被一万金兵打得落花流水,这印象太深刻了。他已经焦急到没心思责骂赵瑗,只是在原地不停的转圈子,又跺脚。

        赵瑗劝道:“长江天险,虽说我朝十多年来无战事,也并非不堪一击,陛下若现在调集兵力,还来得及!若是金兵顺利渡江,也算得上是天意,到时候儿臣护送陛下转移!”

        赵构在赵瑗的劝说下,心中也有些活动,算是退了一步。赵瑗不肯走,他也不能强逼他走。如果自己一个人跑了,弄不好真的要被太上皇了。

        赵构极不情愿的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等两天,若是金兵渡江,尔等当随朕同行!”

        赵瑗心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走出殿外。

        殿外早就等了一地的大臣,听赵瑗说赵构终于被说动,暂时不准备跑了,都是心中宽慰,各自前去调派兵马的调派兵马,发出指令的发出指令。

        第一夜,算是相安无事,赵构却根本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朦朦胧胧之中就做了噩梦,梦见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被金兵追的到处逃窜,有一次渡江南逃,江上仅有一只小船,赵构上了小船,江边的百姓也纷纷要抢船,眼看着唯一的一艘小船就要淹没,还是吴皇后持箭而出,射杀了数十名百姓,才无人再敢上来抢船,就这样逃跑过江。

        当夜便看见对面扬州的大火,火光冲天,金兵屠城三日三夜,若是自己晚跑片刻,不是葬身火海,就会被金兵屠杀。

        然而这一次,赵构却梦见又回到了当年,冲天的火光之中,自己要跑,却被人拦住城门,怎么也出不了城,结果金兵赶到,狼牙棒一下子将自己的天灵盖杂碎,白花花的脑浆留了满地,甚至在梦中都能够感到那种血腥味道。

        赵构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已经满头都是大汗,幸好脑袋还在。

        他喘了两口气,继续睡下,却是噩梦不断,直到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时候,双眼不满血丝,眼底青黑,也不去问兵力部署和调派的情况,只是不断的打听前线的战报。

        在得知邵宏远部除了一个叫做李虎臣所率的一千人还在坚持外,其余的都已经溃散时,赵构甚至感觉自己独自有些疼,想要拉稀。

        半夜的时候,赵构不敢再脱衣服睡觉,他和衣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隐隐的兵戈杀伐之声,其中还夹杂着怒吼惨叫,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跳起来问一旁的太监:“金兵打来了?到了临安城?”

        一旁的太监摇头,赵构仔细听,只听得那杀伐之声根本不断,甚至还有越来越猛之势,这种声音太熟悉了,当年金兵攻扬州,也是这种声音。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是真的,城外在交战!

        赵构想也不想,赶紧套上自己的盔甲,慌忙拿上自己的佩剑,前去韦太后宫中。

        韦太后显然也听到这种声音,一双手都在不停的发抖,又不住的骂赵构没本事。

        赵构也不想跟她多解释,只是大声命令周围的宫女太监赶快收拾东西。

        这些天他一直准备逃跑,东西早就放在车驾上了,此刻皇宫他自己骑马,让韦太后坐车,命吴皇后和杨存忠带兵守卫,悄悄的大开宫门。

        出门的时候吴皇后道:“官家,难道不要告知百官和建王殿下么?”

        赵构连连摇头:“一说就要被拦着,肯定走不了了!”

        他说话间便听见北门处似乎有隐隐的炮声,找来城中兵马司相问,只说有一股不明的队伍,正在攻城。

        赵构二话不说,带着太后,皇后,和自己的几名妃嫔,外带若干宫女太监,将封装库的钱财都装好,疾驰至南门处,责令守城将领开门,自己趁夜而去。

        赵瑗在自己王府,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巨响,他从梦中惊醒,仔细听去,竟是钱塘江涨潮,海潮轰隆之声。

        他担心赵构听风就是雨跑了,正要进宫去劝阻,却不料见到守卫北门的将领飞驰而来:“殿下,有一只不明的队伍,忽然攻击临安城!”

        赵瑗也没想明白,这名将领为什么不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构,而跑来找自己,他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让这人前去进宫通告,自己又前去城中的殿前三衙诸军处,想要调动殿前司的兵力应急,杨存忠却不买账,说必须要通报赵构之后才能动。赵瑗只能前去找殿前侍卫马军司和殿前侍卫步军司的人,又命人前去把枢密院的几位枢密院使叫起来,正在他匆忙应对的时候,皇宫中派人传出消息——皇帝赵构,已经抵达了南门,准备跑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瑗心中失望至极,不过是一场钱塘江的海潮,外加城外的流民,身为一朝天子的赵构,竟然被吓得惊慌逃窜,甚至在逃窜的时候害怕人阻拦,连自己也没告诉!

        一旁过来请示的南门守军亦问赵瑗:“殿下,放不放官家走?”这句话若在平时,简直是滑稽至极,皇帝要去什么地方,居然要问当皇子的放不放。可是这一刻,在面对城外隐隐传来的杀喊声,皇帝匆忙出逃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话问的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一更。

        不要走开,等会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