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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说实话,那天是王老头放了我们一马还差不多。

看到程宗扬的疑惑,萧遥逸解释道:那天的战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说是我们胜了,上万水师都给王处仲陪葬。在画舫上,咱们还剩几个人?

这个程宗扬知道,除了自己所乘的最后一艘走舸,上百艘水师战舰尽数葬身湖底。最后登上画舫的只有十几名军士和云家的水手。

萧遥逸道:家父与王处仲交手被噬伤,到现在还没复原。我更惨,那会儿能站着就不错了。你不会真以为王、谢两个老家伙在船上没有安排吧?嘿嘿,我这会儿老实告诉你,如果当时不是四哥出来,打死我也不会靠近画舫!就我们父子两个也不够他们一锅烩的!

程宗扬登上画舫时根本没多想,这会儿才意识到,当时如果只有萧家父子,他们重伤之余被王、谢两家联手当场翻脸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很大。至于云家,只要手里握的两张牌不丢,未必会为萧氏父子的生死与王、谢硬拼。倒是斯明信的出现给了萧家父子一线生机。这样想,萧侯的退让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王、谢家族为什么不趁机赶尽杀绝?

听了程宗扬的疑惑,萧遥逸叹道:你若要说他们两个不是好杀之人,我还真信。不过真让他们投鼠忌器的就是程兄你了。

程宗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重要,不禁有些飘飘然,咧开嘴笑道:是吗?

可不是嘛。为什么我和云老爷子非要死乞白赖拉上你?你身边的秦桧之、吴长伯都是硬角色啊。你们在此战中没有全力出手,保留实力;王、谢敢硬吃我们萧家,恐怕你第一个不同意。你如果翻脸,云家是帮你还是帮他们?王老头嘴巴再大,那会儿也不见得能把咱们一口全吞了。说到底,程兄是生面孔,王、谢两个老家伙算不准你的反应,才宁肯求稳放我们一马。

程宗扬明白过来,叫道:原来你拉我是拿我当挡箭牌啊?

萧遥逸嘻笑道:程兄面子真够大的,王老头也肯买账。不过程兄帮我最大的一个忙还不是这个。

还有什么?

徐老头的五百个大和尚。萧遥逸道:徐老头知道灭门消息,九成是谢家透的风声。借徐老头的刀,把桓家、张家和我们萧家一网打尽,手上还干干净净,王、谢两家设的好计啊。如果不是你让会之把人从张少煌手里要过来,天知道徐老头会干出什么事来。

徐敖宅中的命案现场程宗扬去过,死者并没有徐敖的儿子。但无论徐度还是徐敖都认为那个婴儿被张少煌和桓歆杀死。听到司空徐度索要徐家唯一的小孙子,程宗扬立刻让秦桧去找张少煌。如果真和张少煌有关,程宗扬有八分把握他不会下手。这位国舅虽然纨绔了些,但不残忍。

这一着完全是赌博,如果那婴儿真的死了,什么都不用说,大家准备好再跟徐度的私兵硬拼一场;五百精壮和尚虽然不是太多,但大战之余舟楫无存,大家连逃命都危险。幸好众人还有些运气,秦桧找到张少煌,果然是他那天见桓歆杀红眼,悄悄把孩子藏起来。这时秦桧一张口,毫不费力把孩子要过来,将迫在眉睫的一场大难化为无形。

程宗扬越来越佩服王、谢那两个老家伙,不动声色间操控了整盘棋局。自己被当成盘中棋子,被人搬来搬去竟然毫无知觉。他苦笑道:你们这些死政客,十二生肖都是属狐狸的。我这老实人跟你们玩只有吃亏的分。

萧遥逸酸溜溜道:我们几家打生打死,程兄在中间混得风生水起,竟然还说吃亏?萧家、云家跟你算是过命的交情,徐老头这回大大承你一次人情,再加上今天在丞相府能谈出结果,跟程兄也脱不了关系。往后王家和谢家对程兄高看一眼,那也不用说了。

萧遥逸靠在沙发上,长叹道:刚才你说的,如果真能跟你换,我还真想呢。

真是这样吗?哈哈!程宗扬大笑两声,看来我的生意前途有望啊。

萧遥逸没有作声。他满眼留恋地抚摸沙发,过了一会儿道:去光明观堂的事,只怕要往后推些时候。

怎么了?

萧遥逸道:明天我会移交禁军指挥权,届时禁军和水师的精锐会跟我们去江州。

程宗扬一怔,你要走?

萧遥逸苦着脸道:我以为我想啊?奶奶的,谢幼度在京口摆下阵势,我不趁这机会风风光光离城,难道灰头土脸地让谢小子打出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你带那么多兵,他们愿意吗?

就算我不带,他们也要清理。我把精锐带走,大家都省事。剩下的老弱就地解散也酿不出什么祸事。萧遥逸半是苦笑地说道:怎么样?这次晋国世家大战,建康人一个都没伤到,我答应你的做到了吧?

程宗扬安静一会儿,抬起头:你真打算要干了?

萧遥逸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你那点心思瞒过王丞相和谢太傅?

瞒不过。萧遥逸道:也不用瞒。

是吗?

萧遥逸淡淡道:因为根本没人信。

他站起来望着别墅的陈设,慢慢道:王丞相和谢太傅再聪明也以为我们父子只是想当权臣。借助星月湖的势力,不过是做为自己的私兵。他们两位都是博古通今的聪明人,要对付一个野心勃勃的权势家族有的是办法。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我们父子据地称王,以他们两个的权谋,算不得什么大事。

程宗扬不得不同意小狐狸的分析。造反这种事别人也许畏之如虎,但能让王、谢两位应付不来的只怕还没有。

正因为他们是博古通今的聪明人,他们才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父子要的不是这些。

程宗扬深深望着他:你想要什么?

萧遥逸笑了笑。

我有一个梦想!他一手放在胸前,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的忧伤说:我梦想,世间再没有垄断权力的世家豪族。我梦想,丞相的儿子和渔贩的儿子不会再有身份的区别;城楼上的士卒与王、谢家族子弟一样能成为叱吒风云的将军;朝堂上的峨冠博带不再是士族的专属。我梦想,决定每个人前途的不再是出身的郡望门第,而是每个人的智力和才干。


萧遥逸说这番话时声音并不高,也不激昂慷慨,但以往的飞扬跳脱全都消失不见,眼中闪动异样光芒——那是一种可以为理想献身的光芒。程宗扬从未想过会在这只小狐狸身上看到。

程宗扬忍不住道:岳帅都教了你们些什么?

萧遥逸道:他告诉我们很多。其中一个就是这个上古圣哲的梦想。他说,一个人的成就与地位不应该受出身的束缚。他说应该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贤者得其位!萧遥逸停顿一下,而愚者受其惠。

程宗扬可以想象岳鹏举说这番话的神情,但自己丝毫没有他那样的信心。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程兄另眼相看了吧?萧遥逸微笑道:当日在车中,程兄待手下如手足,大有岳帅所说的圣贤之风。嘿嘿,看程兄的神情,对岳帅这番话似乎不陌生啊。

程宗扬苦笑道:这个梦想我确实听过,但我没有听过成功的例子。一般来说,你老爸当过官,机会就比别人多好几倍。如果当过大官就更不得了。

萧遥逸微微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鸡和鹅哪个大?

鹅吧。

错了。萧遥逸道:鸡比鹅大。因为鸡有漂亮的冠,应该加分,有好看的鸡尾更应该加分。

干,这算什么!

萧遥逸笑道:好了,我再问你,天鹅和鸡哪个大?

程宗扬反问道:你说呢?

天鹅大。因为天鹅比鸡大得太多,鸡再加分也没天鹅大。你明白了吧?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似乎有点。

世家门阀,就是姓王的鸡永远比天鹅大。萧遥逸道:我没想过一次革除所有弊端,但只要给寒门的天鹅一个机会就是好的。姓王的鸡可以比鹅大,但不能比天鹅还大。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何至于此!

程宗扬有些明白他的理念所在。第一个着手打破士族门阀垄断的,竟然出自正宗高门的兰陵萧家,真是莫大讽刺。

程宗扬试探道:其实你可以去宋国,那边好像没什么门阀。

萧遥逸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们去宋国只能做为客卿。况且这是我的家。我不希望它无可救药地烂下去。

程宗扬不再劝说,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江、宁二州所有官吏尽数罢黜,一律由考试决定。

考试?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你是说科举吧?

不只是科举。萧遥逸神情认真而严肃,唐、宋两国科举只定官,不定吏。比如知州由科举出身的士人担任,知州下面的胥吏却有世袭的、推举的、派定的,不仅良莠不齐,而且弊端丛生。江、宁二州所有官吏职位都对平民开放,考试内容也不限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数算、技艺、辩才都在其中。

萧遥逸冷冷道:像谢二那种饭桶未必能考过我们家萧五。

小狐狸这一手如果施出来,得罪的人可真不少。谁能想象让王子猷、谢万石那样的名士去考试呢?如果不考试就没官做,就动摇世家门阀的地位。

程宗扬打起精神:说起宋国,你要想清除世袭的官僚,我倒有个办法。

哦?

程宗扬笑道:学晴州嘛,晴州人不愿意当官。听说那里的孩子读书都只读商家和法家的书。

萧遥逸哂道:晴州的官儿都是商会指派的,当然不值钱了。学晴州,那叫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商会都是吸血蝙蝠,吸起血来比我们世家还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