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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

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

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

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

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

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

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

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

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

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

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

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

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

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

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

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

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