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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谢,甚至没多看一眼,彷像清平无事。符赤锦微蹙眉,心想:莫不是个疯子?

正欲开品,却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云不忍他年老还受漂泊之苦,柔声道:老伯伯,你也摆摊子么?

老人一听他问起买卖,登时有了反应,点头道:是啊,小姑娘,你来瞧瞧。

沈素云许久没让人叫小姑娘了,不觉微笑。

老伯伯摆的是什么?

玉石。

老人一指摊后的布招子,只见布招上写着玉匠刁研空五个真楷大字,字迹圆润饱满,毫无怒张蹈历之态,字写得大,墨色很深却说不上什么磅礴气势,反似一阵柔风细雨,望之心旷神怡。

这是老伯伯的大名么?

沈素云又问。

嗯老人一本正经地点头: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锦听得奇异,忽插口道:老人家,您即是玉匠,那玉器都在那儿?

那自称刁研空的老匠匠双手按膝,老老实实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符赤锦眼尖,瞥见石下所压布巾写有四行小字,轻声念道:顽石无明,化生美玉……识我本然,分文不取。

老人家,您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素云突然开口:我明白啦,这叫做开石头取玉。

见符、耿俱都一楞,不禁微郝,轻缩粉颈解释: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这鬼子镇里摆柜叫卖,只卖尚未琢磨的原石,无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两的开价。客人选定一枚,档头便为他开磨石子,无论内中有没有玉,都要付出五十两的白银。

符赤锦与耿照对看一眼,失笑道: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谁知他满桌不全是路边捡来的破石头,里头没有一块真玉。

耿照想了一想,说道:若有人将所有的石头都买了下来,命那人一枚一枚琢开,倘若无一块是玉,将他送官便是,也毋须付钱啦。

沈素云笑道:典卫大人真聪明。不过那人也不是凯子,无论卖出多少,他总是立时补满一整桌的石子,共计五十枚;你若将全桌买下,其中必有真玉,但决计不值两千五百两。

那要怎么办?

符赤锦问道。

沈素云淡淡一笑。

当时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随手从桌上挑走一枚石头,摊子主人正要将这名捣乱的顽童赶走,谁知他却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扔在桌上,对摊子主人道:

你全桌的石子之中,只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货。主人气得面红耳赤,怒道:你有本事买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这一块!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会便趁着琢磨开验的当儿,将我手里这块真玉掉包了去,开出来自然无玉。我若头脑发昏,真向你买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进去;这块羊脂玉最多值五百两,你损失一块玉,却净赚两千两白银,当真好划算!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摊子主人再连一枚石头也没卖出,那少年拿了石头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块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后卖得七百五十两。

符赤锦见得他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气,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骗局的神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云露出一抹清丽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转头封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麽说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儿,你的桌上不过十数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来。你能不能不要摆摊宝石子了,家中若有什麽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刁研空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双手搁在膝头上。一本正经迫:小姑娘。我这摊子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开后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锦失笑:哪里不同?还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榣了摇头。

你得告诉我,石头里的玉是什麽。每一块五,因其髓质、纹理、形状,甚至灵气蕴含之不同,须雕成不同的器物,为璧之玉不可成块,雕龙之玉不可击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指着桌上的石头,冲沈素云淡淡一笑,悠然道:小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块是玉,那玉又该是什麽形状?

第六七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玉之原石又称籽玉,品目繁多,或与石英玛瑙等共生,外表便如带雾的琉璃水精;或如石中含翠,莹碧之外又覆有丝丝乳白,若叠浪千层,又似裹有一层脂润膏腴的雪花猪网油。

黄玉外鞘如肤如肉,墨玉则与寻常溪石无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若大如鸽卵,对光便觉剔莹,毋须雕琢,三岁孩儿亦知价値不菲;但越大的白玉藏得越深,非拦河淘沙、俯拾可得,更需超卓眼力。

那木挡上的石头个个大逾手掌,小者彷佛瓜果,甚有山猪獠牙似的尺余石笋,外表粗砺,不易鉴别脂质、皮色、油润等。往好处想,石下若有玉,便是堪琢大器的连城之璧;反过来说,这自称玉匠的刁研空老人只消在山脚下掘几锄,照样能擓满一木档,一点儿也不费功夫。

符赤锦见老人貌似忠厚,规矩却近乎赖皮,想起江湖上诈财骗色的郎中,亦不乏外表老实之人,专骗沈素云这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闺阁相公、不知世间尙有其他的良家妇女,面上不动声色,双臂环抱酥胸,捧得纱襟鼓溢,美肉几乎满出兜缘,咯咯笑道:老伯,你这档上的石子忒大,若刨得有玉,岂非价値连城?

满以为老骗棍定喜得接过话头吹擂,谁知刁研空大摇其头,一本正道:玉不是用刨的。

这……

符赤锦俏脸一凝,浑没料到这老骗子铁了心扮傻,总算她反应快极,勉强笑道:老伯,我是说你挑的石子无不大得吓人,内里若藏得有玉,那可真是价值连城的寳物啦。

刁研空神色茫然,片刻才皱着稀疏的白眉,讷讷道:姑娘……是说换成钱麽?说不定是罢,老朽也不顶清楚。

符赤锦冷笑一声,抱胸道:要鉴一鉴如许值钱的宝物,少不得要花个十两八两罢?一不小心走眼,白花花的银两当是缴给您老人家的学费,花钱长见识,挺合算不是是?

刁研空一愣,终于听懂她的话意,老脸一红。

姑娘误会啦,鉴一鉴石子不要钱的。老朽不收银钱。

这下轮到符赤锦傻眼了。

开石取玉这套把戏的神髓,便在诱得人跃跃欲试、偏又屡拭不中,投入的本钱越多,越不肯认赔走人,非开出一块货眞价实的籽玉回本不可。莫看这市井间的小小把戏,被它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不在少数。只是这老骗子分文不取,却要如何敛财?

符、耿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想了一想,小心开口:老伯,您的意思是谁都可以鉴定玉石,您分文不取,一旦鉴出石中眞玉,才开价购买麽?

此法虽古怪,毕竟不能诬为郎中手段,只能说老人善於吸人目光,也算别出心裁。

刁研空仍是摇头。

老朽不收银钱。

他总算弄懂这几位少年人的心思,回的虽是原话,神态却宁定许多。

符赤锦蹙眉道:老伯,鉴你的玉石不用钱,鉴出了眞玉,难道也是拿了就走,不花一文?

不只鉴玉,你还得说出石里的玉是何模样。

刁研空正正经经道:琢磨出来若无二致,玉便是你的了,姑娘。

耿照不觉失笑。老伯,如此却要如何营生?

刁研空又是一愣,半晌才微微恍然,笑得眼眉弯弯,眼角的鱼尾纹密如蛛吐,彷佛被丽日晒乾的陈木,隐约飘开一缕老檀烟。小兄弟,豚驴也不使银钱,又当如何营生?

这……

耿照为之语塞。

忽听一阵大笑,前头那窝在摊里睡觉的小贩伸个懒腰,起身道:几位别费心神啦,这老头是疯的,多跟他说上一会儿话,只怕也要发疯。

符赤锦蹙起柳眉,隔空叫道:喂,你这人怎麽这样说话?

小贩咂了咂嘴,一脸悻然:怎麽不是?我见他年纪大了,怕夜里冻死晦气,拿些酒水肉乾与他吃,他也推拒,净吃碎饼炒米:乾粮吃完,居然在屋後头种起了萝卜靑菜,众人怕不及收成便饿死啦,要分些食物给这老头儿,又只拿些残羹剩饭之类,天生的乞丐命。

出外行旅少带乾粮,却要自种萝葡青菜为生,的确够荒唐的了。

刁研空笑笑不辩驳,双手拢于袖中一揖作道谢状。小贩皲眉挥手,啐道:他妈的,别给老子烧空香!你咒我早死麽?

刁研空不以为意,眯眼微笑,也不知是和气还是傻气。

他天生眼角细垂、眉帚疏落,就算咧嘴笑开还是张苦瓜脸,难怪小贩嫌他晦气。

符赤锦看得蹊跷,趋前压低嗓音,问小贩道:怎麽?你们不是一道的?

小贩哼的一声。谁识这老疯子!都怪老三广那小子多事,惹来这尊瘟神。现在可好,赶也赶不走,连累大夥儿倒楣。

原来数日之前,这自称玉匠的老人刁研空背着竹架行囊而来,打听附近哪处的市集最是繁荣,小贩口中的同行老三广有意相戏,骗他说此地初一十五游人最多,老人便留下来,死活不走。

鬼子鎭的小贩头疼得紧,深怕老人饿死或冻死了,还得掘坑掩埋,故意将他安置在杂物堆放处,运给了座笨重难使的大木档,希望他知难而退,刁研空却甘之如飴,任由众人摆弄。

符赤锦江湖走惯,一时却弄不清这奇怪的老人所图为何,与耿照交换眼色,不欲生事,亲热挽着沈素云的藕臂,柔声笑道:妹子,不如我们再往下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