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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岳宸风的颈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都不闻半点,遑论缭铐的敲击。

那一夜,岳宸风肝胆俱寒。

除了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

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像、永难企及,远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形,不过也就如此。”

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

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弑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时,他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

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破视凝绝》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的古书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虎箓七神绝》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

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已知的前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虎禅杀绝》四个字,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该绝》好了,采头也好些。”

说着“噗哧”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淀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命绝》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只字片语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命绝》当作赝品。

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虎禅杀绝》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命绝》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态——(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给你刀也没用。——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

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迳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

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缕缕烟焦,似将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肉: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肉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

果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

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

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韝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

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

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痕风的身法劲力,铜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肉之躯?巨大的刀头“噗!”

拥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你还没死透么?冷——”

语声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千耀蛇珠”本就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话、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还有另一层意义——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