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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总瓢把子失踪之后,这人除了镇日浸在酒缸里,几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非常彻底。近五年来,雷门鹤处理过与“雷摧锋”三字有关的文书案档,就只有酒肆的赊条与赌场的借据,能令日理万机的四太保留下印象,显然数目不菲。

赤炼堂还养着他,不过是看在这厮人畜无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贪婪凶暴的雷腾冲之流省心。今夜,老子还真是阴沟里翻船,栽了!雷门鹤心想。

“若……”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挥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点,正色道:“倘若没有更合适的人,我愿出面领导本帮,重振昔日声威。”

对面,雷奋开双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恶意的笑。“饶富兴致”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欢快,那是比幸灾乐祸更乐在其中的嘲弄。

雷奋开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猴儿戏吧?

(可恶!

雷门鹤强抑不满,沉声提醒:“老七,以这厮的武功,咱三人连手都打他不过。你这么爽快撤了迷阵,不怕大太保暴起伤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伤人的模样?”

一条灰影由树间跃下,脚步虚浮、颠颠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补丁有破孔,蓬乱油腻的长发披覆头脸,连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赌坊酒肆的后巷走一趟,总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这样的落拓汉子,一点儿也不起眼。

雷摧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干葫芦口和塞盖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繋回。“这是我的阵,老四。我只撤了迷眼的部分,老大要是往前动一动,我保他撞断一条腿。”

雷门鹤半信半疑。“你是说……还有阵法困着他?”

“要不,他早冲过来啦。”

“怎么……怎么看不见?”

“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

“你过来些。”

雷门鹤冲他一径招手:“那厮的隔空掌力惊人,当心别中了招。”

雷摧锋惫懒一笑。

“便杀了我,阵也不会解。他这是存心跟谁过不去?”

“那就好了。”

雷门鹤放心点头。“来,扶我一把。”

雷摧锋走近,搀着雷门鹤的臂膀将他扶起,淡然道:“都说清啦,以后可要喊你一声总瓢把子了。你——”

身子一僵面色丕变,缓缓低头,赫见一杆精钢判官笔搠入腹中,直没至柄,枝杈似的缠革握柄正稳稳握在雷门鹤手中。

“老……老四!你……这是……”

“我本来打算老老实实付你后半生的酒钱,一毛都不短你的。”

雷门鹤啧啧摇头满脸遗憾,彷佛是真的觉得难过。“可惜你一点也不听话。老子的银钱,只给听话的狗。”

“你说……指纵鹰里不……不平静……还有…以后谁当家……大伙谈……谈出个结果……”

雷摧锋一口真气转不过来,错愕地睁大了惺忪醉眼,鲜血自抽搐的嘴角汨汨而出。

“我让你一有机会,便杀了他!”

四太保咬牙切齿,面上依然带着扭曲的笑容。“不是让你来扮和事佬,净问些蠢问题!我跟他的事,远比你们想得更简单,不过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锋身后,倚树调息的道人这才明白发生何事,双目圆睁,颤道。“老……老四,你杀……杀了老七!这……这又是为何?”

雷门鹤猛然转头,眼中放出狼一般的厉光,狞笑:“不合我用,一般杀了你!”

一指前方,暴喝道:“杀!”

雷司命肝胆俱寒,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自怀中掏出雷火弹、寒火惊鸦、雷鼓惊神四幻焰等火器,劈头朝雷奋开掷去。须臾间,爆炸声不绝于耳,硝雾布满林间,中人欲窒。

雷奋开本欲挥掌接敌,谁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继而脚跟剧痛,彷佛磕中坚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错乱,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锋所言非虚,这秘阵仅解了黄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它设置,忙鼓荡真力使开“天道归余”极式,无数火器射入气团,来势陡滞,旋被掌风扫开,炸得林周残倒一片。

雷摧锋的遁甲奇阵本借地势而成,阵基被轰毁大半,登时无继。雷奋开只觉眼前又一颤,挥散硝雾之后,见林地间大小石块错落,按着未知的理数井然罗列,不觉心惊:“靠这些破烂石头,便能成此迷阵?”

忽见雷门鹤转身欲逃,怒道:“狗贼!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双掌轰出,直扑雷门鹤之背!

千钧一发,一抹铜光穿出林叶,来势劲急!雷奋开识得厉害,手掌拦、拨、抹、挑,将一轮骤雨般的急攻化消无形,正要补赞一记“万乘西川”真气忽滞,伤疲迸发,攻势顿挫,反吃了来人一记,“啪”的一响,左肩热辣辣一痛,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幸而那件奇门兵器生得铜尺模样,上镶六枚铜钱,无锋无刃,不致卸下他一条臂膀。雷奋开暗凛:“是‘天衡六帝尺’!看来,老五也投了那厮!”

便只一阻,雷门鹤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踪。

他自树干挖出铁简,但鹰符母牌已不在原处。雷门鹤无比精细,纵是命悬一线,也没忘了最要紧的物事。

雷奋开走到老七身边,将他的头颈扶起。那柄精钢判官笔还插在雷摧锋腹间,几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乌浓血泊不住扩散,眼见是不能活了。

“别……别教……教训我……”

落拓的汉子眸光空洞,颤着嘴唇低声说:“我听听得烦腻。”

“都一样的。”


雷奋开一笑,低声道:“你方才若一股脑儿解了阵,说不定我便先动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样的。”

雷摧锋泛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总……总瓢把子舍……舍下我……我们的时候,知道……知道有这么一天么?有这么一天……大伙儿开……开始你杀我、我杀你的……他……那时便已……知道了么?”

雷奋开并不想回答。然而看着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嗯。”

苍白的嘴唇微扬,雷摧锋缓缓地阖上了眼睛。“这样……我就能当他死了。当作……是你们俩杀了他……没……没什么好上心的了……”

声音低落,终不可闻。怀中之人与他毫不熟悉,这人的生与死微不足道,高不过总瓢把子的计较安排,但雷奋开忽地疲惫起来,背后的伤口痛得鲜明,几未察觉有另外一个藏身已久的人悄悄来到身后。

“但,总瓢把子并没有死,对吧?”

那人温文尔雅一笑,俯视着怀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汉子。“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总瓢把子在哪里?”

第八十七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在风火连环坞这厢,情势发展已远远超出鬼先生的预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于他,至多是个胡搅蛮缠的冒失鬼,总在执行计划的紧要时刻冷不防杀将出来,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盘打乱,十分恼人。及至此刻,鬼先生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名出身平凡的乡下少年,竟能东拉西扯,与三十年来各不相属、形同陌路的七玄势力都搭上了线,甚且将之一分为二,分庭抗礼,无论欲敌或欲友,其影响力皆不容小觑。

新任的“鬼王”阴宿冥来历成谜,只知地狱道多年来远遁南陵,重入东海地界不过是旬月里的事,能与他有什么瓜葛?狼首聂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新出未久,又是如何与这少年结下梁子?更别提那“玉面蠕祖”雪艳青——当世七玄或灭或隐,其中最易探听掌握的一支,当数鲜旗明帜、大张声势的天罗香。而在鬼先生的情报卷子里,关于此妹诸般条陈,犹如一张刻意伪造的无瑕新纸;自幼在深宫般的天罗香长成,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悉心培育,专心习武,别无其它;接掌大位后,又为拓展天罗香的版图东奔西走,转战各地,无日无之,据说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在被视为“淫窟”的天罗香里,她与男子的接触仅止于战场之上,唯一的关连便是击败他们,使之对天罗香俯首称臣。

她没有喜好、没有偏私,没有什么列得出来的劣迹陋行,甚至没有近习亲友;不插手组织的运作,不食人间烟火,于天罗香之内却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门人的崇拜;不战斗时,便只一股脑儿钻研武艺,二十年间从无间断。与其说是蛛巢艳后,雪艳青更像是不通世务的武痴,心无旁骛,从而造就了这一身号称无敌的不败战绩。

鬼先生起初觉得匪夷所思,怀疑是故意放出的烟幕,与雪艳青接头后,方知线报不假。若无蚳狩云在旁,这名白皙秀丽的女郎心思之单纯,几与女童无异,连她那威力无匹的秘藏绝学“玄嚣八阵字”都彷佛因此打了点折扣,浑不如实际施展时那样深具威胁。

像这样一个被豢养在水晶龛里的人儿,又怎会力保耿照,不惜与七玄同道反脸?——打下耿照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纠结与秘密?

(这……真是太有趣了!

鬼先生手里捏着一把汗,强抑着体内贲张的血脉,对雪艳青笑道:“蟏祖欲知之事,无论如何艰难,我都有把握为蟏祖打探清楚,双手奉上。蟏祖只须杀了此人,如何?”

雪艳青微怔,雪白的面庞掠过一丝踌躇,终究还是摇摇头,咬唇道:“我……我不能够告诉你。这事不便与外人说。”

回头神色已凛,鬓边两绺茶金色的淡细柔丝逆风飘拂,口吻坚定:“南冥恶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