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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

转身步入廊曲,彷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两样。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娠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籍筐的牛头,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

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总瓢把子……死了?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蹒总瓢把子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

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份之人,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

耿照顿觉失望。难怪挑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

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

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喊粥!

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彷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二一人被喧譁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

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拽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却毫不真实,彷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伊人一并失踪。——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彷佛有个无形漩涡将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彷佛方桌外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弦子!

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

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

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确该有张桌子才对。

扬声道: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

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

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

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

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

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

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脸一刹涨红,微露痛苦之色。弦子!

我……我没事。

她获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O1—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

耿照忽然想到: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

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

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

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

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

点头道:风兄,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霉,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