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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这人……“芊芊喃喃说道:”

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

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

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

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那人转头对耿照道:”

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籾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那人笑而不答,只说:”

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

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

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

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

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臞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耿照心想:”

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

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槠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柬将军生疑,也不让茂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迟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

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

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

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

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

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

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籴将军府的东内,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

说筲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咚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诮,红荇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汛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阐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汛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

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

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

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