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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

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向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昵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资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透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

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

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

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迳对佛子道:莲宗八叶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沈地闭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

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照之主邵咸尊锦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芴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便是。

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浑不似人间之物。

有劳了。

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唛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颧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

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痦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颜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

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叠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部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笑。

渝柹纸阅举,将书柬还原,双手棒还,小心兴与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

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时人的习愤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

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辅国!

老表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迳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氛变爝,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监。

此刻仍是?

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

虽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

两人遥遥相对,片刻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繍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