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皇后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皇上,臣妾没事。

臣妾……”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皇后,你好好躺下歇息。莲心在前厅给朕备了点心,朕去用一些,再进来看你。”说罢,他便领了太医往前厅去。

前厅的案几上放着四色细巧点心,都是山东名产。皇帝无心去动,只黯然道:“皇后的身子,便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么?”

齐鲁领着太医们躬身跪在地上,一时也不敢接话,思忖了半天道:“皇后娘娘要强,一心进补提气,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后一个太医怯怯接口:“但皇后娘娘用心过甚,其实大半是心病……微臣们医得了病,却医不得心。”太医们说完,连连磕头请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的脸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沉郁。李玉悄悄道:“皇上,太医们也是尽力了。您还记得东巡离宫前,您原是不想皇后娘娘随行的,因为钦天监在七阿哥夭折后曾奏,‘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一眚’。当时有一颗时隐时现的‘客星’出现在名为离宫的六颗星之中,是为天象大异,钦天监以为这预示中宫将有祸殃临头。”

也好转了许多。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冲喜,你们只要尽力医治,皇后一定会好转的。”他说罢,却见进忠进来道:“皇上,令贵人听说您忧思伤怀,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见皇上。”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们都留下好好照顾皇后。李玉,去令贵人阁中。”

嬿婉自封令贵人之后,皇帝虽也宠爱,但比初初承宠时却逊色了几分,自然也是为了当日燕窝细粉与不辨甜白釉之事。嬿婉虽然惴惴,又百般自学以讨皇帝欢心,却也总有些心虚。此刻皇帝宁愿去见她而不留皇后宫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应着伺候皇帝去了。皇后披衣强自立在屏风后,眼见着皇帝离去,身体一软,靠在了素心怀中,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失神地絮絮道:“医得了病,医不得心……医得了病,医不得心……”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銮。皇后的病一直忽急忽缓,人也时昏时醒。

虽然还能起身,却消瘦了不少,连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着皇帝一起用。

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驾至德州,弃车登舟,沿运河从水路回京。皇后一路车马风尘,极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见两岸轻红蘸绿,迤逦十余里不绝,抹出烟霞般柔丽的色泽,隐隐然有了蒙蒙春意,心下也有几分欢悦,便撑着身体与皇帝和嫔妃们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见皇后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发了嫔妃们离去,特意陪着皇后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人送了皇后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龙舟上,欣赏白日里山东巡抚进献的宋代崔白的名画《双喜图》。

皇帝的龙船之后便是皇太后的翟凤大船,再便是皇后乘坐的青雀舫,其后才是嫔妃们的喜鹊登梅彩船一一跟随。皇太后素喜礼佛,嫔妃们的船尾后专有一船供奉佛像经卷,太后便携了福珈并合船宫人尽数同去焚香祝祷。皇后扶着素心与莲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见两岸月色如画,一时也起了兴致,在船尾伫立,看着夜色中柳色青青,晓风圆月,也颇有几分动人情致,便贪看住了,道:“今儿月色真好,本宫许久没见这样清朗月光了。”

莲心忙劝道:“皇后娘娘,您凤体才稍稍见好,仔细着了风,还是进去吧。”

素心悄悄儿向她摆了摆手,道:“娘娘这才真是大好了。这儿是有些风,不如咱们去取件大氅来给娘娘吧。”她见皇后颔首应允,便恭谨含笑,“娘娘且在这儿立一立,奴婢们速速就来。”

莲心便也顺水推舟道:“也好,那咱们再取些热茶来。”二人说罢,便匆匆去了。

皇后正看着月色清明如许,似一块牛乳色的软纱轻扬滑落,只听得舟后跟随的是苏绿筠的船,船上隐隐有女子说笑声如银铃婉转。她认得这些声音,细细听去,分明是蕊姬、海兰和绿筠。

皇后虽然不比晞月与如懿饱读诗书,可听着这健康而充满欢悦的笑声,不知怎的想起从前自己偶然看过的一首诗:“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旁人风送笑语,自己却是病烦挣扎,孤凉一身。皇后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声呵斥,只听见蕊姬的声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过去似的直直逼来:“东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富,占属中富一眚’,以为是预示皇后娘娘将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一眚’,以为是预示皇后娘娘将有祸殃临头。如今看来,皇后娘娘病重,原来就是应了这句天象的。”

海兰的声音低低切切的:“皇后病了应着天象便罢了,可我怎么听说是应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小一个孩子,发了痘疫说去就去了。”

绿筠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还好一场痘疫,只是殁了一个七阿哥,别的阿哥、公主都安然无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蕊姬看着绿筠,似是关切,亦是怜其不争:“纯贵妃便是太好性儿了。前几日我过来与姐姐说话,却看外头送来的贡缎独姐姐这儿短了两匹,姐姐却不争也不问,由着她们好欺负。后来还是嘉妃看不过,着人拿了自己的补来。”

海兰奇道:“竟有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该多体恤些,谁知还总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缘故。”

绿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罢了,愉妃妹妹还不知道我么?但凡我的阿哥安保无虞,旁事我也懒得理会。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后也是可怜,痛失爱子,病中嫁出独女,哪里还顾得到咱们这些小事。罢了罢了。”

蕊姬的笑语带着神秘的意味,道:“可怜?有什么可怜的?两位姐姐没听说过一种说法么?”

绿筠好奇道:“什么?”

玫嫔笑得极爽朗:“就是一报还一报啊!为娘的做了什么孽,便都报应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么会一个个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们都不知道,许多事咱们也都只是看见了果,没看见因而已。”

绿筠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忙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道:“玫嫔,你还年轻,可别这样口无遮拦的,若是皇后娘娘听到了……”


蕊姬撇一撇涂得朱红的唇,垂首拨弄着自己养得水葱似的三寸指甲:“哪里这就听见了?难道皇后不挂念她死了的儿子,没事儿将耳报神竖在咱们这里做什么?”

海兰听她这般说话,忙打了圆场笑道:“玫嫔是爽利人,有什么说什么罢了。”说罢又去按着绿筠,“贵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对了,我正有一事要问姐姐呢,上次姐姐说起哪位太医调理妇科一方极好,玫嫔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总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请来给玫嫔妹妹瞧瞧。’

这话一起,难免玫嫔也经了心不觉红了眼圈,愁道:“自从我那可怜的孩子离了世,我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来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总不能好好儿伺候皇上,虽说有着嫔位,恩宠到底不如从前了。”她瞥了海兰鬓边簪着的一朵烧蓝溜金蜂点翠蔷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纯贵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亲赏的六对珠花,贵妃姐姐是绣球的,愉妃姐姐是栀子的,这也是该的,谁叫两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连比我年轻许多的舒嫔也挣上脸来,得了那真珠兰的珠花,我心里……”

绿筠忙道:“说起来我也不大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大戴这些。你若喜欢,我着人取两对送你,如何?”

海兰知蕊姬失落,忙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五阿哥罢了,有些赏赐也是皇上偶尔给的脸面。纯贵妃姐姐也是一心在两位阿哥身上。你还年轻,若调理得当,迟早也是有孩子的。”

绿筠子息颇多,听得这样的话难免动了心肠,三人密密说起来闺房私语来,又是一大篇话。

那边厢夜风徐徐之中,皇后却是一字不差,尽数落入耳中,“一报还一报”五个字,几乎如钉子一般实实锥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钻肺剜心一般。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袭来,皇后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觉得无数面孔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直转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处。

皇后只觉得胸腔里一呼一吸格外艰难,正要唤人搀扶,忽然脚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稳当,皇后身体一个踉跄,还来不及惊呼,便从船尾处“扑通”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第十九章琅烨

绿筠正与蕊姬、海兰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不觉止了声。海兰疑道:“什么东西落水了,还扑腾着呢?”

蕊姬侧耳听了须臾,不以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绿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双纤纤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开启:“不如开窗看看,别是什么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掸一掸身上极喜庆的桃红锦彩绣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那衣裙上更是遍绣刺银枝满卉纹样,随着她的动作荡起点点银彩光晕。她笑着按住绿筠的手,漫不经心道:“开什么窗,仔细冷风扑进来伤了身子。”

海兰侧耳听了片刻,把玩着纽子上垂下的绿莹莹翠玉琉璃豆荚珮,笑生生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