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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年,已经有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书摆在他面前,还不止一份。他长得越来越像爸爸年轻的时候,父子间唯一不同的是,弟弟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章三枫觉得自己身体里唯一的温暖,只来自于这血脉相连的孪生弟弟。

他是她早世上,唯一一个,死也不愿伤害的人。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么可怕的话呢?为什么那天要喝那么多酒呢?

如果只生我一个该有多好!爸爸把爱都给了你一个!是你的存在,抢了我的幸福!

——这些话,到现在还像刀刃一样戳着章三枫的心。可这些的确是她在那个酒精肆虐的夜里,亲口讲出来的话。她还记得弟弟听完之后的沉默,以及他夺门而出的背影。

这件事发生后的两个月,弟弟带着他全部的行李离开了家。他从来都很独立,不让人操心,他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一封给她。

弟弟在信里说,他放弃了国内大学的邀请,已经动身去英国的罗斯。克若丝艺术学院进修,这所学院很好,学费全免,连机票都提供,三年之后他会再回来,不要担心他,他会很好。信的末尾,他说:“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姐姐,我的所有都与你分享,包括幸福。”

她攥着信纸,浑身冰冷。

她至今不知道弟弟在父亲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在弟弟不告而别之后,他越发苍老而虚弱了,也再没有对她动过拳头,常常好多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会看着她的脸发一阵子呆,然后就叹息着去喝酒……

一年前的冬天,他去世了,常年浸泡在酒精里的身体,终于不能再负荷他的生命。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可以继续恨下去。我对你很不好,但以后,你要对自己好。——他在弥留之际,抓住了女儿的手。

她的影子孤单映在病房的墙上,窗外在下雨,她没有哭。妈妈走了,爸爸也没有了。她把父亲的死讯瞒了下来,等到弟弟学成归来,再告诉他吧。

三年间,她跟弟弟只通过邮件和视频联络,看到镜头后的他越发健壮英俊,笑容依然灿烂,再看到他获得的各种奖项跟荣誉,章三枫愧疚的心才逐渐放下。

今年,是弟弟毕业的时候,他承诺的,回来的日子。

但,他没回来。一夜之间,他们失去了联系。

她千方百计联络上学院,越洋电话里,对方告诉她,近三年的学生名单里,根本没有她弟弟的名字。

谁肯相信!弟弟在视频里展示的印着学院徽章的奖状奖牌,他校服上特别的玫瑰十字的标记,还有他每一年的成绩单,哪一个不是他在这个学院里学习的确凿证据!

何况,弟弟从不对她说谎。

直觉告诉她,弟弟一定还在玫瑰十字!

她要去玫瑰十字!而那所远隔重洋的学院从来拒绝外人入内,要进去,就只能参加今年的入学考试。她按照对方的招生程序,发了简历,附了一段才艺展示,学院很快就有了回音,正式邀请她到英国参加面试,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让人觉得意外。

到了英国,她尝试过去当地警察局报警,可对方在核实了相关资料后,给了她一个更扯淡的结果——根本没有她弟弟的入境记录,换言之,她弟弟根本没来过英国。

胡说八道!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被凭空“抹”掉了?!从进入玫瑰十字的第一天起,她的直觉越来越强烈,弟弟肯定还在这里,这种双生子之间的感应无法理解,但历来准确。她必须找到他,哪怕把整个玫瑰十字翻过来!

太阳隐入了云层,章三枫深深吸了口气,把被子抱进了房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越发苍白了,难道是感冒了?从一周前开始,她的身子就不太舒服,偶尔头疼,还十分想睡觉,吃得再多,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她拂开额前的刘海,摸着眉间那块指甲大小的红印,这玩意儿不知是红疹还是什么,不知几时冒出来的,不痛不痒的,但怎么也不消褪。

她甩甩头,深吸了口气,走到桌前,拿起那封黑色的信封走了出去。

2.

“我要是你,就不理会这些无聊的女人。”

背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坐在宿舍东翼露台上正在看信的章三枫,警觉地回过头。

露台上不易被发觉的拐角处,他吊儿郎当地斜坐在灰白的大理石栏杆上,背靠着爬满了常青藤的墙壁,褐色的头发在重新探出的阳光里,微微地发红,穿得单薄而低调,只是一件乳白色毛衣加灰色背心,一条暗蓝格子的围巾随意地搭在脖子上,而怀里,一把老旧的吉他被他稳稳抱住,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琴弦,试着拨了几个音符。

“我钥匙你,就不会偷偷摸摸躲在人背后。”章三枫哼了一声。这个男人她见过的。

大概是上周,她在清晨被一场噩梦惊醒,梦里,弟弟就站在教堂背后的花园里向她招手,神色焦急而痛苦,想喊她却喊不出声,然后,一只巨大的怪兽从花园的土下伸出,将弟弟拽人了无尽的黑暗。

她着魔般从床上跳起来,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跑到教堂背后的,只记得自己满心悲伤地喊着弟弟的名字,拼命地挖着地上的土。

有人经过,问她在干什么,她愣了愣,随口说自己在种豆子。问她的人带着一脸的怪异之色快步逃开了。

“这里的土壤长不出你想要的豆子。”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微温的手,把她指尖已经渗血的双手从土里拉了出来,抽出一张干净的,带着淡淡香气的手绢,小心地除去她指间的泥土与血迹,“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的手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何苦如此不爱惜。”

说话的人语调,娓娓动听,像条适时而至的救命绳索,将她从噩梦里彻底拽了出来。

她喘着粗气,慢慢转过一头冷汗的脸,干涩而胀痛的眼睛里,映入了他灿烂而礼貌的笑容。

那天,他还是穿着相同的衣服,单薄,但不觉得寒冷。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与温度无关的热量。


“你会讲中文?”章三枫看他的五官,标准的东方仁,双眼皮大眼睛,鼻梁又直又高,两片厚薄适宜的嘴唇涂着膏似的,健康润泽,身形高挑标准,骨骼与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处,接近小麦色的皮肤,被身上素淡的衣服一衬,透着一种粗犷又细腻的味道。

这样的男人,很难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也是中国人呢。”男人一笑。

章三枫看他并未穿校服,而年纪又很轻,猜测他是那些夜不归宿,脱了校服去外头泡吧疯玩的家伙之一。

“你还不回宿舍的话,你们的尼克先生不会放过你的。”她提醒道。

男子笑出了声,说:“得退回到十年前,他才能管我。”

“十年前?”

男子点头:“我十年前才是这里的学生,现在不是了。”

章三枫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几岁到的玫瑰十字?看你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

“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来的吧。”他认真地回想,歪着头,猴子一样挠着后脑勺,姿态居然十分可爱,“只能说,我看起来太幼齿了吧。”说罢,他的目光落在她绣在校服领口处的名牌上,慢慢拼着:“sanfeng……zhang?!你不会叫张三丰吧?”

关于她的名字,他不是第一个表示惊讶的人。

“立早章,生于凌晨三点,我妈妈最喜欢枫树,所以章三枫,跟太极祖师没关系。”章三枫解释道,她很少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但这个家伙让她很放松,交谈也变得十分自然。

“原来如此。”男人恍然大悟,轻轻握握她的手,“我叫怀特,曾经是这里的学生,还是风头一时无两的校草!现在是这里的老师。”

“怀特老师……”她重新打量他,这家伙从头到脚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你真是一毕业就在这里当老师?”

他点头:“当然,快七年了。”

一听这话,她突然猛抓住他的手,问:“那你认识一个叫霍继尧的中国学生么?男的,三年前入学的!”

“霍继尧?!”他愣了愣,“你跟这个人很熟么?”

“我亲弟弟!”章三枫从他的表情里见到了莫大希望,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他在这里!可我找不到他,我问过这里的学生,还有贝尔太太,他们都说没有这个人,警察说他根本没入境。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的!你认识他对不对?”

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摇摇头:“不啊,我是被你的反应吓了一跳。我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呢。既然警察都说他没入境,那他肯定没有到英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真怪,你们既然是亲姐弟,居然都不是一个姓呀。”

又一个希望的肥皂泡破掉了,她垂下抓住他的手,说:“我是跟妈妈姓的,他是跟爸爸姓。”

他若有所思地站直了身子,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别处找找看。”

“不!”章三枫坚决地摇头,抬起脸,一字一句对他说,“他在这里!”

“凭什么这么肯定?”他一挑眉。

“感觉。”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心虚,“我们是双胞胎。”

对视半晌,他耸耸肩,说:“好吧,我会帮你去内部档案室查一下,看看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自己都觉得帮你这个忙是多余的。”

她喜出望外,绝处逢生的激动,让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