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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只见他当门下马,甩镫离鞍,抬头一看道:“是这里么?”脚一着地,显得身材魁梧,比俞镖头高半头;留着掩口胡须,穿着武职便服,目如朗星,面黑透亮,说话音如洪钟。程岳刚刚迎出来,忙请安应道:“是这里,师叔。”肖守备早一回手,将马缰交给马弁,也向儒生让了让,他自己一退步,忙去搀扶坐轿的人下轿。

这头一个坐轿的人,大家都以为是俞夫人丁云秀,哪知轿帘一挑,乃是一个病夫模样的老头儿。身材比肖守备矮得多,比俞镖头也差一二寸;瘦颊疏眉,须眉苍然,眼眶深陷,病容宛然;并且一只腿很不得力。肖守备俯着身子,伸手搀他,他到底不用肖守备接驾,容得扶手板一撤,便一步迈下轿来;武功是很有的,人虽颓老,双眸炯炯,偶然一睁,依然吐露出壮士英光。只听他用很尖锐的嗓音笑道:“九弟,你不要看不起我呀!我是病,不是弱。”这个病夫实已失容,教人乍见,几乎难以相认。

这人也是丁门弟子、俞镖头的五师弟,名字叫胡振业。在当年,丁门群徒共有九人,其中顶数飞豹子和俞剑平这两位高足武功深造;其次便是胡振业,略堪匹敌。到后来胡振业武功精进,与袁、俞俨然成了鼎足之势。不幸他狠斗罹疾,身受病磨,几致不起,终致落了残疾。现在骤看外表,好像五十多岁的人,比俞剑平还年长,实则刚刚四十八岁。

胡振业便笑着,眼望着门,冲那儒生说道:“请啦,黄先生!”一瘸一拐,迈上台阶。师弟肖守备、师侄程岳,怜他脚步不稳,慌忙一边一个,过来扶着他;他甩着手,走得更快。却又催那儒生说:“走走,别客气,咱们先进去。”且说且回头道:“师姐,我们先进去了。”于是胡、肖二友陪着那个儒生一同走进院去。

那另外一乘轿,此刻轿帘一挑,扶板一撤,俞夫人丁云秀低头走下轿来,平身往巷口左右微微一看,然后回眸望到门口。门里外有许多镖客和拳师的脑袋,青年人多,老年人少;都侧着身子,歪着脖子,偷看俞夫人。俞夫人微微一笑:“这些淘气的小孩子们!”不禁回看他们一眼,他们全把头一歪,退藏不迭;俞夫人不禁又想起当年的事来了。因她身精拳技,助夫创业求名,人们都拿她当稀罕看。

在她年轻时,几乎动一动便被人惊奇指目;直等到镖局创成,镖道创开,用不着伉俪联镖并骑了,她方才退处闺中。屈指算来,将近二十年,不遇此景象了;不意今天又年光倒流,重遇见这些好事的头、诧异的眼了;想着可笑,又复可慨。那二弟子左梦云站在身旁,还要搀扶师母。师母不用人搀,自己下轿,曳长裙,很快地迈出轿竿,健步如飞,上了台阶。

没影儿魏廉侧身迎上来,请安问好:“大婶您好,您身子骨硬朗!我给您打发这轿去。”俞夫人道:“哦,介青老侄,你也出来了。”魏廉赔笑道:“大婶,您不知道么?我陪着大叔,也跑了一个多月了。您瞧这怎么说的,把大婶也劳动出来了。”

俞夫人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或许不知道吧,这劫镖的竟不是外人,乃是我们从前的一位师兄,跟你大叔有碴。我一听这个,才很着急,我不能不出来了。这位袁师兄武功硬极了,只怕你大叔敌不过他。依我想,硬讨不如情求!我这几天净忙着托人呢。”又道:“这轿子先不用打发,教他们连牲口带轿,全弄到院里来吧!可是的,院子容得下不?”魏廉道:“房东有车门,交给我办吧!”

说话时,九股烟乔茂一凑两凑,凑到旁边,忽然听出便宜来;忙一溜上前,也请了一个安。跟着又打躬,又作揖道:“俞大嫂,你老好,咱们老没见了!”

俞夫人愕然,忙侧身还礼,把乔九烟一看,并不认识。乔九烟面冲魏廉一龇牙,回头很恭敬地对俞夫人说道:“大嫂不认得我么?小弟我姓乔……”

正要报名,没影儿魏廉登时发怒,恶狠狠盯了乔茂一眼,大声接道:“大婶,您会不认得人家么?人家乃是鼎鼎有名的九股烟乔茂,乔九爷,还有一个漂亮外号,叫做‘瞧不见’。九股烟瞧不见乔爷,乃是很有名的人物。他总跟俞大叔套近乎,论哥们;可惜俞大叔不敢当,总管他叫乔九爷。”

俞夫人丁云秀察言观色,连忙说道:“原来是乔九爷,久仰久仰!”笑对魏廉道:“介青老侄,你快给我安置轿夫和马匹去吧。”魏廉这才冷笑着出去,又盯了乔茂一眼。

乔茂一溜闪开,旁人相顾偷笑。左梦云恐师母误会,忙解说道:“这位乔师傅和魏大哥总逗嘴,乔师傅一攀大辈,魏大哥就抖露出他的外号;乔师傅的外号是不喜欢人家叫的。”俞夫人只微微一笑,她其实早已听出来了。

她举步进院,霹雳手童冠英从旁迎上来,大声叫道:“大嫂才来么?俞大哥从前天就等急了。”

丁云秀抬头一看,也不认识,但仍很大方地敛衽行礼。童冠英打量丁云秀娘子,徐娘半老,精神犹旺;看外表像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妇人,其实她四十九岁了。个儿矮、身不胖、肩圆、腰细,眉弯、鼻直、瓜子脸依然白洁,不过稍带淡黄;一双眸子照旧清澈如水;嘴唇很小,已不很红润了,额上横纹刻划出年纪。美人迟暮,正与俞剑平这耆龄壮士凑成一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快,却是气度很沉穆,于和蔼可亲中流露严肃,俨然大家主妇。童冠英心说:“名不虚传!”回眸看了看俞剑平一眼,就微微发笑:“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见丁云秀眼光把全院老少群雄一扫,坦然说了几句“承帮忙,承受累”的话。胡孟刚、马氏双雄、姜羽冲等比较熟识的人抢先迎接、施礼、打招呼,有的叫俞大嫂,有的叫俞奶奶,旁边青年夹杂着叫婶母。

丁云秀逐个还礼,单对胡孟刚说道:“二爷,我们真对不起您!您也听说了吧,这劫镖的还是我们一位师兄呢。教二爷跟着为这大难,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给二爷讨出镖来。”又很郑重地说:“您放心,现在我们有办法了。”

胡孟刚忙道:“大嫂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事!大嫂请屋里坐吧。”俞夫人又和姜羽冲、马氏双雄说了几句话,由二弟子左梦云引进上房。房狭人众,满屋都是人了。丁云秀极想和俞剑平说话,一时竟顾不得。在座这些老一辈的镖客、拳师,多一半她都认得,应酬话占了很大工夫。那一边,俞剑平镖头忙着接待多年未见的两个师弟和那个面生的儒生。

俞剑平待承朋友的本领,令他的老朋友都很钦佩。世故和热忱,被他调和得那么好,既恳切又自然。肖守备陪同中年儒生和病汉胡振业联翩进院。肖守备就大声叫道:“俞三哥,小弟我来了!”俞剑平从屋中走出来,降阶而迎;向三客一拱手,竟抢一步,先抓着跛汉胡振业的手,一捧一提道:“哎呀,五弟,你教我都不认识了!”

胡振业凄凉地一笑,叫道:“三哥!”向四面一望,一弯腰,且拜且说:“三哥,你还这么壮实;我完了,死半截的人了。”

俞剑平急忙把他扶住,紧紧握住双手,摇了摇,说道:“五弟,你你你怎么……咱们哥们又见面了。我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痊愈了么?你还大远地来一趟!”轻轻拍着胡振业的肩膀,侧脸来看肖国英守备,大声说:“九弟,你哥俩一块来了,嗬!你真发福了……喂,别行礼,咱们老弟兄,不要来这个。”

俞剑平把手一松,过来又把肖守备搀住。然后,面向儒生赔笑道:“您别见笑,我们老弟兄,好多好多年没见了。”这才向生客作揖,又问肖守备:“这一位尊姓?同你一块来的么?给我引见引见。”跛子胡振业笑道:“三哥猜错了,这一位和九弟也是初会。这一位姓黄,是我邀出来给三哥三嫂帮忙的。”

俞剑平道:“哦,承顾承顾!”忙又对生客致意。胡振业代为引见道:“黄先生,这一位就是名驰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我们的掌门三师兄。”俞剑平立即通名道:“小弟俞剑平。五弟,你怎么和我开玩笑?黄仁兄台甫?”

儒生道:“小弟黄烈文,久仰俞镖头的威名,今天幸会!”俞剑平道:“过奖,惭愧!”回身来,对肖国英守备道:“老弟,你做官了,怎么这么闲在?”且说且让,一齐进了上房落座,献茶。

俞门五弟子石璞,放下小包,抢着过来给师父行礼。俞剑平忙乱着;只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你父亲可好?”石璞答了一句:“托你老的福!”别的话也顾不得说。马氏双雄却知石璞是辽东人,他父亲白马神枪石谷风也是武林名士,遂一招手,把石璞叫到一边,低声盘问他话。

新来三客和在座群雄互通姓名,各道寒暄,乱过很大工夫。因为明早就是会期,有许多事今晚要办,三江夜游神苏建明老拳师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咱们都往外面坐坐吧。人家贤伉俪、贵同门,远来相会,有许多话要讲;我们这些人像虱子似的夹在里面,人多天热,腾让腾让吧。”

众人笑着,周旋甫毕,渐渐往外撤。上房除了新来的人,只留下俞、胡、姜和马氏双雄;二马在江宁开镖店,和俞氏夫妇最熟。老拳师苏建明头一个出去又被请回来。上房议事的人,还是那些年高有德的前辈英雄。霹雳手童冠英、九头狮子殷怀亮、奎金牛金文穆、窦焕如镖头等都在座。青松道人与无明和尚,因俞夫人来到,自以出家人不便,悄悄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