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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番 淡然



                                            丁然一直坐在房内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过门了。眼神呆滞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房门紧锁,无论是客栈掌柜,小二,还是小虎小天他们在外面喊叫,他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就这样过了三天。

        身体没有行动,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的像倒带一样放映着他来到云中镇后的所有事情。所有关于他与云娘的一切……

        他回想着那几个月的时间里,白天一大早起床后就跟孩子们上山去砍竹子,天气渐渐转凉,他们将砍好的竹子捆好拉回破庙里加工。孩子们在他周围照着他的样子有模有样的学,他一边指导一边拿出纸笔将一些繁锁的东西写出来,并画出图像,纂写成册供他们以后翻用。一直要做到下午快接近晚饭的时间,才带着一群孩子回到镇中,让他们四处活动休息一下。而自己就习惯的走到小巷角门处,一个翻身跳进院中,找个合适的房顶斜靠着。

        房中人并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正在看着她。忙里忙外,闲暇下来就抱着那本书仔细研读。房上人偶尔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望着天上或闭着双眼,似乎不用看房内,就这样躺着也挺好。或偶尔带上一壶酒,一本书,呆在房顶上自己品到微醉,看书看到入迷。或采上一根青草含在嘴里,就这样靠在房上望着房内的身影。

        陪孩子们在小巷混完当天晚饭,冬日天黑得早,把他们送回去之后,再趁着晚上的时间把八卦命理,紫微斗数等等排出来开始反推云娘的命盘。一直这样忙到三更左右才去休息。

        似乎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似乎连要回家的事情也渐渐淡忘了。教孩子们编完竹艺品,再教他们如何讨价还价。那个时候,自己总是很得意,因为出来跑了这么多年,最大的心得就是这个了!

        天气好的时候,带着他们把桥底收拾干净,让他们搬进桥墩去住时才发现那里面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很宽,也很保暖。再往四周打量,河水跟本没办法到达这里,似乎是有人专门这样设计的。而这些孩子们,甚至更早的孩子们就这样一年一年的熬了过来渐渐长大。

        时常会去流云斋买一些点心,每次云娘都不会说话,只跟在他后面看他一个一个的选。然后他就会一个人自弹自唱的说上好半天,从小天割竹子划到手,小杰手最巧到小虎讲价很有天份再到天气似乎不太好应该多穿衣服……

        这样的日子过得似乎很快,那庭院中的梅花开到败时,几个月的时间就过完了。

        他还记得那是过年前几日,镇上的人都为过年奔波着,出手也比往日更大方些,孩子们用节余出来的钱去笔墨房里买了好大一张宣纸。说是要照着他书中画的那样做一只纸鸢送给云娘。

        用细细的竹条泡了好几日的水,泡软后又再次磨掉竹刺这才认真的做成骨架。然后又到山里采了很多的树叶回来。将树叶也泡进水里取出叶汁。冬天的树叶很少鲜嫩的,树汁是件难事,但他们还是每日上山去找最嫩的叶子回来。绿色的叶汁一点点喷到宣纸上晕出淡淡的绿色。一只淡绿色的蝴蝶做出来后。小天不小心用手摸了一下,蝴蝶尾上几个黑黑的小指印放在上面。当时就急哭了,两个大点的孩子还把他骂了一顿。最后趁着天黑将纸鸢挂在门上。

        那夜她打开角门意外的没有见到孩子们,却只见到门上的一只纸鸢。她轻轻取下来看了半天,就听到孩子们偷偷躲在一边望着她笑。她脸上一冷,放下食盒就关上门进去了。只是那只纸鸢也被带了进去。

        那时候的他早已经躲在院子中一棵大树下。虽然天很黑,他仍然可以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双眼慢慢弯起来,抿了抿嘴,手指轻轻从纸鸢上抚过。然后飞快的跑回自己房中。他跟在后面,到房门外,透过窗纸折射出她的剪影,手上的纸鸢在剪影中被拿远又靠近,贴墙上又取下来放桌上,整整弄了大半个时辰。他想,也许今年的春天,他就可以推出她的命盘。他想,也许到时候他就可以找到破解之法。他想,也许那时候正值春花灿烂,纸鸢可以被他们一起送上天去。

        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正在房中推算命盘,听到外面有异动。感觉很怪,便跟着出去。一个黑影在天空四处盘旋。普通人家早已经熄灯睡觉,可是在他耳中听来,那些风吹过的声音却是一种搜魂之法。

        那个黑影在天空转了很久,最后往镇中一间大宅飞去。他跟在后面,就看到那影子直直的冲入云娘的房间。大惊之下拨剑便冲了过去。

        那夜他们杀得昏天黑地,那妖魔摄了云娘往郊外跑,他就死命的跟在后面。他觉得他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自从认识莹莹他们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很强大,如果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他还需要更努力。那个妖魔似乎收集了很多像云娘这样命盘的魂魄,只是为了做一把兵器,一把无数怨魂无数厉命的幡。而云娘就这样躲在角落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望着他们。

        他对付那个未成气候的妖魔其实还是有胜算的,只是他仁慈的心将他带出了杜鹃谷,不想沾上杀戮的想法像附骨之蛆深深植入他的灵魂。眼见那个妖物已经被他打回原形,只需一掌下去就可以结果了他,那时他见到那双闪烁着乞求的双眼,只是半刻的停顿……

        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心痛欲裂,他想发誓,他只稍稍的停顿了一下,而那妖物竟然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冲着他就是一口咬下去!等他回神时,那碎蓝花的裙上已经滴出黑色的鲜血。慢慢倒下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两人第一次如此接近。

        她虚弱得随时都会一口气接不上来,却仍然睁大了双眼望着他。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从眉到鼻到脸再到嘴,那样仔细,似乎想带着这些记忆去下一世。

        “丁……然……记得……回……回家去!”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然后对他微微一笑,便闭上了双眼。

        “回家去!”丁然突然睁大了双眼,嘭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是云娘最后对他说的话。在房里呆了三天之后,他突然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一身皱得像咸菜样的衣服上到处泛着黑色的血迹,头发凌乱,脸上青青的胡茬挡住原本俊郎的脸。每个镇上的人见到他都吓得退到一边,丁然也管不了这么多,直直地往云娘流云斋奔去。

        丁然第一次踏进云娘的房间。房中主人几日未归,却还是一样的窗明几净,简单的陈设像她常穿的裙子一样让人见之忘俗。墙上一只绿色纸鸢被突然打开房门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摆了几下。

        靠墙的桌上整齐的摆着一叠厚厚的手稿和一本翻开的书。丁然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常常拿在手中的书。他慢慢走过去,拿起那本书,合上书便看到《易经命理》四个字。轻轻启开第一页,上面却工整的印着一个佛象与慈悲和尚的法名。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仔细的标注着很多小解。原来,原来十年前和尚将这本书送给了她。而她也在为自己寻一条出路,拿着这本书一翻就是十年。

        桌上的手稿却是她平时积累下来的无数命盘资料,自己推算了近半年的命盘此刻就摆在面前。而这命盘的主人再也没有机会往下写了。

        这些便是云娘要让我看的东西吗?丁然觉得似乎漏了些什么,那红木的化妆桌上还有几个小抽屉。轻轻拉开一个,是一本帐薄。

        上面记载了无数的银钱出入,入的都是每日的收支,几两,几十两。而出的却是几百两上千上万两。一条一条看下来,全是修桥铺路建学堂等无数的细目,甚至连现在这片庄园的房契也已经交给郊外寺庙的主持手中。上面写明如果有意外这地契就由主持出售后捐做善事。中间还插了很多的修建图纸,抽出其中一张,那很熟悉的小天他们住的桥墩原来是这样设计出来的,真是心思细腻。

        顺着拉开第二个抽屉,是一封红色的信封。那种红应该是婚典上才能用到的吧。珍而重之的抽出里面的便笺居然也是一样的喜红色。

        轻轻展开,只一眼,丁然的双眼便流出泪来。三日未曾合眼,此刻那泪水就顺着他沧桑的脸上流下来,看着信笺上的字模糊起来,而眼里被泪水混得生痛也没有感觉。

        “原来……原来云娘你已经做到了。”丁然无力的靠到椅子上,双手还紧握着那几张信笺。

        “哈哈……云娘你修善积福,你真的做到了。真的为自己求来一个破宿命的姻缘。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我!哈哈,那个混蛋为什么会是我!”丁然大吼一声闭上双眼。

        “为什么会是我……明明那日你的眼光是停在我身后那个人身上的。那日你要找的人应该是他。他只是个平凡的人,你们在一起才会幸福的啊,为什么阴差阳错间第一百块月饼会递到我的手上?

        你用无数的良善才从那些死于非命的无数怨魂手中为自己求来一个份本该属于他们而他们却来不及谛结的姻缘。你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十年,一生只此一次机会,只此一个瞬间。你要是抓住了,你就会幸福后半生,还会有儿有女……

        可是你能算出这个瞬间,却算不出那个人是谁对吗?所以你借用了命媒,你用月饼做命媒,让它为你找出那个人。那天你一定是心如雷鼓,见到那个排在一百位的男子时你的眼神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就直直望了过去。可是为什么最后那块月饼会放在我的手上?云娘,你是不是也没有算出那天会有那场差错?当我走到你面前时,你是不是也是慌乱的?哈哈哈,为什么会是我这个笨蛋。

        我只是个路人,随时会离开这里,你见到是我时,是不是失望之极。也许我们这一生就只能有这样一面的缘份。你那刻该是心如死灰吧。可我却留了下来,我更不知不觉走进了那条小巷,在角门处与你相遇。这些你算不出,我也算不出。

        我们更算不出会在转角相撞,会为了几个孩子的一生如此有默契的做着同一件事。你算不出我每天会在房顶盯着你看,而我也算不出自己为何会留下来一住就是几个月。”丁然一边流泪一边笑着低喃,原来一切竟是从他进入云中镇起就已经注定。

        翻过第一页,再往后看,他就这样笑倒在了房间内。此刻若是有人进来,定以为是个疯子,满脸泪痕却笑得疯狂的疯子。

        “果然,我与你在一起定会有一劫,可是你已经算出你不会有事,而是我的大劫为什么会这么傻跑过来帮我挡?那五步蛇精咬人一口便可送命的。这本不是你的命,你却硬生生替我挡。你用你的命换了我的命。你知道吗?我出谷之前就已经为自己批过命,前劫已经应验,我总想着这次回谷后就一心钻研道术,将来将杜鹃谷发扬光大。不为任何□□所扰,这样不用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可是我还没有关上心你就闯了进来。来得快,去得快,我想抓住却这样难。万丈红尘,情字究竟是怎生模样,我还未识其面目就已经永堕孽海。”丁然一边狂笑一边大叫,几天来一句话没说,现在却想一口气全部讲完。

        展开第三页纸,那也是一个命盘,很普通的一个命盘。上有父母,下有兄弟,温饱可供衣食无缺,非大富大贵,却可平安一生,四象稳合。少依父母,大靠夫君,晚年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这种命盘就算在云中镇这样的地方也能找出几百个来。

        “你的下一世里没有我……我们竟只有一世的缘份,几个月的相识。这就是命。你一生所求不过是个平淡,这世未有求得,下世却给你一个圆满。如此也好,不会遇到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求不得还送了性命。”三页信笺看完,丁然手一松,便轻轻落到地上。

        “丁……然……记得……回……回家去!”

        云娘的话还徘徊在丁然脑子里。最后一个抽屉打开,只有一块温润的玉佩。淡淡的玉花在里边映出飘渺的云色,这并不是质地十分好的一块玉,看里边有玉花就知道。只是当初丁然买下它的时候,就是因为那玉花像流动的浮云,让人亲近却又触摸不到,在出谷后遇到的第一个大镇里就一眼相中,一戴就是好几年。中秋后有一天早起才发现这块玉丢了,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见到。丁然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天丢的。也许是那夜中秋在庭中坐在石阶边看着供桌时掉的,也许是自己翻身进园时不小心蹭掉的,也许是哪天在房顶往下看斜靠在某处滑落的。

        拿着那玉佩慢慢靠近,上面淡淡的桂花香昭示着这房间的主人时常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丁然嘴角慢慢勾起,刚才的疯狂笑声变成一种温柔的微笑。其实她一直是知道的,她这么聪明的女子,有什么事情是不知道的呢?自己以为躲在房顶上她就不知道,自己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其实她第一天就知道了。只是她不愿说,她只想看看这个老天为她选中的男子是个唐突的浪荡子还是个端正的君子。却不知道这几个月自己天天都来造访,在她的眼里自己算前者还是后者?

        想到这个问题,丁然又摇摇头嘴角勾得更大。自己应该过了她那关了,她是感谢老天爷的,虽然她一生凄苦,但这次老天爷送来的这个男子,是她甘愿用生命去庇护的。这些还不能说明她对自己的心意吗?虽然只是短短的几月,她已经满足了。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她已经看穿,哪里还有苦,就算只是求得这短短的几月温情,也已经心满意足。

        “云娘,你让我回家来,便也是要我看穿这一切吗?一切业障,一切因果只是一场水雾烟花。等散尽了,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你知道我放不下,便叫我回家来指给我看,教我放下。你叫我回家,你认定是我了,才叫我回家的是吗?只是我怕是此生也放不下了。此生就在这网中再也冲不破了。只是我会答应你,不再纠缠是对是错,是命是劫,更不会怨天尤人。等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我便回去,你的命你完整的走完了,我也该是时候回去接管我的命运了。”丁然款款一笑,几日来的积怨一扫而空,只是身上再无往日那痞流之气,虽然衣服折皱,面容憔悴却有一股清流之气注入般,整个人看去脱胎换骨般雅俊不凡。

        第一次正规的从角门开门走出来,天已黑尽,望着天上残月半勾,丁然再次转身看向那一片黑暗中的庄园,突然想起父亲曾在谷中常对他说的话,一切因果看淡了也就释然了。一直以来的执着也许换成淡然的面对才是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