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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皮毛问题



                                            《辞海》对知识分子界定后,附着这样一句:“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而是分属和依附不同的阶级。……”

        这是最严重的一个问题,知识分子到底有皮没?若有,在何方?若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中西方知识界大都承认“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提出知识分子“自由漂移”论的卡尔·曼海姆()是这样论述的:“知识分子是没有或几乎没有根的阶层,对这个阶层来说,任何阶级或等级地位都不能明白无误地横加在它身上,”“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不属于任何阶级的。”

        卡尔·曼海姆认为,知识分子无根,所以他们是自由漂移的,这种状态不错,我喜欢。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没这么幸运,仅在战国时代处于漂移状态,始皇大一统之后,他们就完了,附着在了政府这张皮上。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但是政府似乎喜欢拔毛。拔到极端处,就鸡飞狗跳起来,知识分子之间还互相拔毛。你叨我一根儿,我叨你一根儿半,结果大家都秃了,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他们的喘息声。

        令人感叹的是,知识分子无根论已经受到挑战。阿尔温·古尔德纳(dner)1979年出版了《知识分子的未来与新阶级的崛起》一书。他在书中给知识分子创造了一个新名词——“文化资产阶级”,认为这个阶级正在社会中变为统治者。古尔德纳认为,知识分子从总体上控制了知识的生产和分配。而现代社会中,知识也是一种资本,不过与货币资本不同,它不是实体的而是符号的;但它与货币资本一样,也可以用来支配人们的收入、地位和权力。古尔德纳把这种资本称作“文化资本”,占有这一资本的人因而也叫“文化资产阶级”。我们中国现在也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汇:知本阶级,似乎跟“文化资产阶级”是一回事儿。站在这个角度,我们欣慰多了:现代及未来的知识分子,将会拥有自己的皮。有了自己的皮,就不怕被人拔毛了吧?

        【五】总结语:知识分子应有的特性

        我认为,知识分子起码应拥有以下特性:

        首先是启蒙性,所谓的启蒙,康德的意思是“独立运用每一个人的理性”。站在这个角度,中国陈寅恪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最合乎标准。先生在那个一花独放的时代,竟然拒绝惟一的一朵花——拒绝学习马列主义!1953年年底,汪篯(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1947年曾任陈寅恪助手,时为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携郭沫若、李四光的信来广州劝说陈寅恪任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陈寅恪对此作了书面答复,即《对科学院的答复》,其中说:“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因此,我要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

        现在我们对陈先生顶礼膜拜,更大的程度上,并不是先生的学术贡献,而是他的人格魅力——独立与理性!这一点是知识分子最基本的标准,但是在那个年代里,这种精神居然成为稀缺品,让人不胜唏嘘!

        其次是批判性,知识分子应该“保持对传统的永恒批判的姿态”(福柯语)。这种姿态体现在一个“反”字上。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反有两意,一是“相反”,二是“返归”,二意相通。反,就是逆向思维,而返归,并不是一种回到起点的简单重复,而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鸟瞰,带动传统和定型事物及其正反因素进入新一轮思考。

        但是这里我想歪解老子的原意,我希望歪打正着——也就是说,在中国特殊的语境下,我觉得“反动”这个词最能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的原生状态,基于这个层面,我认为,反动应是知识分子的最高境界,它首先是文化意义上的批判性。问题是我们中国,硬是把这词糟蹋成了一个政治术语和杀人武器。据陈寅恪的助手黄萱回忆,“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偷机会去看陈寅恪,有一次先生突然问她“反动”二字作何解,黄萱无言以对。当然,1958年陈寅恪荣任“中山大学最大的一面白旗”,一个“反动学术权威”,他当然会对反动二字作一思考的。对于一个学者,十年的思考足够了,所以,民间传说1969年陈寅恪在自己的人生历程即将走完之前,向校方承认自己是“反动学术权威”。我相信这个传说,我希望先生一生都为自己的反动而骄傲,在那个年代里,不反动,才真正是知识分子的耻辱!

        西方第一个反动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当属雅典的苏格拉底。当然苏格拉底自称自己是国家的牛虻,主要任务就是叮——责备和鼓励。而苏格拉底也做到了——很称职的牛虻。他所身处的雅典,实行的是令现代人都不可思议的充分的直接民主制,一切重大问题都由公民全体讨论,然后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表决通过。问题是这么一种民主,竟然遭到了苏格拉底的批评,他说:“要想得到正确的判断,要根据知识,而不应根据多数!”在当时,苏格拉底这话可是够反动的,但是两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发现苏格拉底的话居然有惊人的智慧。他的观点与当代管理学中的木桶理论——一只木桶,其存水量的多少,不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木板,而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很相近:一个多数决定少数的社会,只能是多数盲众统治少数精英!当然我这里无意争论苏格拉底的对错,我只想说的是,苏格拉底的反动很是可爱!

        苏格拉底死得也很可爱,公元前399年,七十高龄的老哲学家,被控犯有“不敬国神”、“别立新神”和“败坏青年”的罪行而送交审判。在法庭上,苏格拉底以一贯的从容为自己辩护,重申自己的哲学观点。其后,参加审判的51位法官投票表决,以281票表决苏格拉底有罪。根据雅典法律,在判决有罪之后,原告和被告双方各提出一种刑罚,再由法官表决用哪一种。原告提出死刑,按照当时的情况,如果苏格拉底表示诚心认错并提出一种较轻的刑罚,比如放逐,那本来是很容易被法官们采纳通过的。但是苏格拉底拒不认罪,只是在朋友们的请求与担保下,才提出以三十个钱币的罚款作为刑罚,并表示他愿意为真理献身,结果,第二次表决以36票通过了死刑判决。在死囚牢里,苏格拉底在朋友们的眼皮底下,从容饮鸩而死。苏格拉底是一个称职的牛虻,终于获得了好多人的讨厌,正如他自己所说“就像一个人正在打盹,被人叫醒了一样,宁愿听安托尼的话,把这只牛虻踩死”。这只牛虻从容地背负着自己的反动哲学,走向了死亡,更走向了永恒!

        再次是颠覆性,所谓的颠覆性,拿龙应台的精神来概括:我要留在主流中做最大的“颠覆”,做最红的苹果核心里的一条“蛀虫‘。龙应台的这种颠覆,既批评体制,又不想置身于体制之外。这是一种体制内颠覆吧。

        还有一种是体制外颠覆,典型代表是老庄。如果说在中国历史上儒家是执政党的话,那么道家就是在野派,而且是永远的在野派。相对于儒家的一本正经和严肃来讲,道家就像绝顶聪明又淘气的孩子。儒家仁啊爱啊啰嗦不清,老庄却在一旁不时地捣上一句——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知有慈孝。国家昏乱有忠臣。庄子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候,诸候之门而仁义存焉!”总之,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捣乱劲儿!

        但是道家的这种体制外颠覆是有限度的。第一,他永远是站在路边说话,甚至是钻到深山老林里说话的。第二,他的颠覆是一种清高,一种自保,甚至是一种逃避。到了魏晋时代,以嵇康为代表的士人还在作颠覆,但是永远没有超出老庄的高度。比如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言:

        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钩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

        总而言之,我毛病大了,不是人间人!与其说是颠覆,还不如说是不合作,顶多是消解,是一种泥浆战术——为了把别人拉进泥坑里,自己先跳进泥坑,拉不下来,也要往正统身上蹭点泥浆的,与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文人痞子化,开山鼻祖并不是小王朔,倒应了孔子那句话:其由来渐矣!

        也许,正是由于中国知识界内部与外部的颠覆始终没有超出老庄的高度,所以中国知识界最后才会走进“万马齐喑”的死胡同里。幸运的是,五四运动之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再次扬眉吐气,历史还算够意思!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

        春秋战国之前,宗法制与世袭制下,知识被官方垄断,也就无所谓知识分子了。春秋私学流行,士才作为一个阶层兴起。我把士称作中国古典式的知识分子。他们所处的时代堪称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以下标准:第一,思想是否自由;第二,精神是否独立;第三,体制是否给予多重选择。所谓的多重选择是针对后世知识分子的单一性机会而言。何为单一性机会?何怀宏在其著作《选举社会及其解体》中这样解释:“第一,它是一种最优的机会,一旦入仕就会带来最大好处、最大利益,不仅获得权力,也获得声望和财富;第二,它越来越成为社会上的一种主要上升机会,虽然还有其他途径出人头地,但那些却是异途,后期只有科举才是正途,对于贫寒者还可以说是惟一的上升之阶;第三,它接近于单一的制度性机会……只有它提供了一种稳定的、一贯的希望。‘单一’意味着把社会上的主要和最高的价值欲求整合为一个,即仅仅指向官场。‘单一’还意味着古代选举和取人的途径和标准也日趋为一。”

        总之,先秦时的知识分子有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从容。就这么一点,试想后世,中国知识分子什么时候有过这等风光?“文革”时革命批评家们恶心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这种骂法估计是跟周树人先生学的,众所周知,周树人骂梁实秋,“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据说这骂人的话被翻译成英文后,欧美人士居然对梁实秋产生了同情与喜欢,丢失家的、在地上跑着的小狗,多可爱啊。其实,站在哲理与审美的角度,我一直认为,一只流浪的自由吠叫的狗,要远比一只被捆绑的不敢乱吠的家狗有尊严得多。孔子周游列国,革命家看到了狼狈,我看到的则是知识分子传经布道周游列国的优雅与逍遥呢,怎么着也算一个国际访问学者吧?还有,春秋战国的各大城市,在管仲老师的带动下,纷纷开办各种类型各种规格的国家大妓院,专门为游士们服务。那些礼贤下士的贵族们,比如信陵君、燕太子丹等为了吸引士人,还在自己家里开设了妓院,士来**,一律免单。当然还有更优待的,比如荆轲,刺秦王前,那可是住了星级宾馆,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且有三陪小姐随侍在侧。可见我们中国,在春秋战国时代还是很尊重知识,很尊重人才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