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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独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爱生长的地方,既然不是那华美巍峨的仙阙天府,自然也不会是这喧嚣的红尘深处。

            然而,我仍然迎着这污浊的命运之河,艰难地逆流而上。因为,我一定要寻找到——那一个美好的瞬间啊……

            可是举世皆浊,保持自己的洁净清白,又是多么的艰难。官府中既是抬举我严蕊的名声,教坊司自然是将我看得宝贝。只是再怎么尊贵,也毕竟不是金枝玉叶,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贵官富贾,我虽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们那样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几支曲子,或是做上两首新词,来凑个客人的兴致。

            那一日的黄昏,我正在楼上闲眺。小怜跑进来告诉我,坊中来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称姓乌,论其名姓闻所未闻,好象不是什么名士贵人,但出手极为阔绰,一进门就丢下六锭金子,让见多识广的李福娘都吓了一大跳。

            教坊司虽是官府隶属,并不是只指望着赚钱。但面对着真金白银,又怎能不叫人动心呢?李福娘喜不自胜,一面叫人在后园中最为雅致的沁香阁布下席面,一面催我快些梳妆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为那人定是隐姓埋名的巨商富贾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妆容,便去沁香阁中见面。

            甫到沁香阁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一怔。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沁香阁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雾!

            有妖怪?

            跟在身后的李福娘浑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将我一把推进门去:“好姑娘,这位乌老爷已经等得心焦了,你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室内高高地挑起数盏八角宫灯,照得四下里灯火通明。一带八面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着一张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长条春几上,镂空小金狮子炉中,袅袅地焚着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客人,身后侍立着四名仆从。此时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严姑娘来了!严姑娘,老爷我只花了六锭金子,便能让姑娘你专来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福娘没看出我的脸色不豫,仍是满面春风地笑道:“哪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才对嘛!”

            那客人的笑声更响亮起来:“不错不错!但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老爷我有钱的缘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请到这位严仙子严姑娘来作陪呢?”

            他一语双关,我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李福娘又笑道:“咱们严姑娘这般人物,说是天仙化人也不为过……”

            我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嬷嬷,你尽在这里说些什么?长夜苦短,不多留些时间给这位老爷么?”

            李福娘一怔,满面的笑便僵在脸上。自我“长大成人”之后,虽然话语并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颜悦色,还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发急。这屋中之人哪里是什么豪客,分明是一只修炼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门来,又明白我的底细,想来绝不是有什么善意。李福娘只是个凡人,若一直滞留在这屋里,保不准会受到什么无妄之灾。

            她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女子,一生际遇却也是令人扼腕。再说数年来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侧过脸去,藉着灯影的掩护,对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李福娘还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还认为我想与那豪客独处,更能放得开一些。当下又含笑带嗔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指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门扇甫一关上,室内方才那种浓如春阳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我脸上固然是毫无表情,那妖怪对我的逼视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以凡人眼光看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黑胖面庞,五短身材,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宛然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市贾。此时他斜着眼睛望着我,肥厚的手掌闲闲地搁在椅上,短粗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声。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将门扇挡住。天帝只是严令我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却没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该如何。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断不能让它生出此门。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后的几只小妖怪(就是那些仆从)忙不迭地帮它拉开挡住去路的椅子。它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假笑,迈步向我走来。

            我在心中默念法诀,那种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气,逐渐从丹田之处升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顷刻之间,那道气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动在我周身穴脉游走,所到之处,无不是暖洋洋的舒服无比。我立时仿佛卸去了那层沉重的凡人躯壳,重又变得身轻若羽,仿佛能迎风而举。

            我的仙术还没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迹人间的妖怪。也就是说,我跟面前这些让我厌恶的生灵属于同一种族了!

            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开始在我头顶盘旋出现。我暗将银牙一咬,从未有过的狠毒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妖怪明着是冲我而来,想必已经知道我被贬落凡尘的事情。它若不是贪恋我熟记于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夺取我的纯阴元丹。我定要将此妖诛杀在此,也让三界众生看看,就算贬落凡尘为妖,我严素秋,仍然还是严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斩”的咒语,开始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它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掏出什么东西出来,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动手,却见它从怀中掏出的,却不是什么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灿烂的珍珠!

            我吃了一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细看那珍珠时,只见颗颗都有雀卵大小,宝光晶莹,且珠面微带淡淡的黄色,显见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极品。

            那妖怪见我怔在那里,黑胖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严姑娘,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本是这近旁明若溪中修炼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几分不小的名气。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场景热闹得紧。应居于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请,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热闹。”

            它盯着我的脸,小眼之中亮光闪动,接下来说道:“也是前世的缘份,我一见姑娘你的风姿,从此便是梦牵魂绕,不敢有时或忘。只是仙妖有别,不能得亲姑娘芳泽……”

            它涎着脸,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近日里听闻姑娘触犯天条,已被贬下凡间,落入了这教坊司中……老爷我愿奉上这上好南珠一串,为姑娘添妆。若姑娘果然愿意陪我一宿,一偿我之夙愿,我倒还有几枝上好的珠钏钗环,也不敢对姑娘你有所吝惜……”

            春色撩人

            它不求我从天宫习得的仙书宝籍,也并非是敢于觑测我的内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当地,头脑空白,手脚一阵冰冷。突然之间,我深深地明白了为人的痛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界那么多的仙人,宁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阙,玩些下棋赏花的无聊游戏,一天天地挨过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愿落入那繁华靡糜、热闹非凡的红尘之中。

            在那热闹浮华大喜悦的背后,必然会藏有莫大的悲哀罢?

            那妖怪仍然盯着我的脸,试探地又问了一声:“严姑娘?”

            我浑身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涛一般,再也难以抑制,当下长袖一挥,戟指遥点,一道沛然真气自指间射出,“嗖”的一声直射对面一张紫檀座椅,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张座椅顷刻间被击得粉碎!无数木片木屑,蓬然散开,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乱飞。那几个小妖躲得一时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惊,袍袖连挥,将射向他的数片木屑击开。它后退一步,本来黑胖的脸上颜色居然变得煞白,亢声道:“严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言,轻罗长袖如彩云一般,越空飞卷翻涌,暗中已以结界将沁香阁四周封住。

            料想这阁中再是怎样天翻地覆,外边人等总是听不到的,况且人人都知这阁中来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谁人又肯不识相地来打扰一时片刻?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定,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妖怪,眼中寒意渐渐聚集深沉,有如万年玄冰:“不错,我严素秋确已落入凡尘,而且还在这样下贱的地方存身立命,你们这些……”我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妖又有何异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长气,强行将“卑贱”二字吞入肚中:“……这些妖精水怪,实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严素秋现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还不会怕了你们!”

            那妖怪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几步,快速将身子避到桌后,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严姑娘……严姑娘!我并不敢与姑娘为难,只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迎来送往……呃……那个……我以为你……你……”它见我眼中寒意更甚,当下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