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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们都没有动,他的背,静静地抵靠在舱壁上。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水流过船底时,被微微一阻,但随即又从旁边流了开去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哗哗声。

            是多么单调而宁微的流水声啊。总是不紧不慢、缓缓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仍然心平气和,找到了旁边可以绕过去的道路。

            相交许久,只是限于喝茶谈话,至多是唱曲对弈,不要说这样亲密的动作,便是一句俚语风话,也不曾说过。但我都疑心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拥在这样温暖的怀中。

            我转过身子,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结实而柔韧的腰身。他将我同样紧紧地搂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抬了起来,那细长温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面颊、鬓发、双唇……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娇贵的水晶,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团迷蒙云雾,只要轻呵上一口热气,便会化得无影无踪。

            闻着他衣上那别样清新的气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渐渐安定下来。有如一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小巢。

            我并不象其他生灵,是阴阳交合而得,只是秉天地灵气所生,生下来便是在天宫的花苑之中,从未有半个亲人。从初具灵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为亲近的人便是东君。东君于我,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只是,虽然东君他性子温和可亲,可毕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我对他不敢随意放肆,天生便带着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气息温暖,与东君是何其相似,只是多了人间烟火之气,让人不觉其畏惧尊敬,却是不由得更想要亲近一些。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蕊儿,一路上我都不敢问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儿,你到底在伤心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样哀伤欲绝,让我的心好象被谁紧紧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儿,我会保护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让你有那样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着叫道:“仲友……”

            我多么想说,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象是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只想缩入他的怀中去、缩进去、缩进去,管他什么冬夏秋春、管他什么天道轮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温暖安心的怀抱,是我严素秋的整个世界。

            仲友,你爱不爱我?

            久落风尘烟花之地,这情爱二字听得最多。正因为是挂在千人万人的嘴上,说得熟极而流,反而最是俗恶不过。况且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即使是到死都是两情坚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经得起短短数十载的流年。

            所以严蕊,即使是在烛红影摇的绮夜春深,最为旖旎风光之中,也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名门公子、白马少年,说过区区一个“爱”字。

            其实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门,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据说也是名门闺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锦,而我此时只是一个略具姿首的营妓,跟他又能有什么长久可言?况且当今朝廷注重道学礼法,对官员考察最严,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风一度的露水夫妻,只怕都会为他惹来个“薄帏不修”的评语。

            更何况……更何况,早在下凡之时,东君便警告过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缴天宫紫心宫收藏,只余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体质,暗含妖邪阴寒之气,若与人间男子相配,只怕立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将受到天庭严厉的惩处。

            这也正是我力图技艺出众的原因,烟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价,留个待价而沽的余地。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接触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寻我的那一个瞬间。

            如今我附身的那个小姑娘严蕊,论人间年龄来算,正是二八芳华,在教坊之中年龄已然偏大。这也在警示我,留给我寻找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我的愿望不得实现,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将化为原形循回山林。沦落成妖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怕的是我白白沦落一场,还落得个被三界耻笑的把柄。

            无论怎样,我与仲友,注定是没有永远。

            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希望能够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夏夜里,听得分外细微清晰。有什么物事轻轻触上了我们乘坐的这只小船。

            我们对视一眼,唐仲友松开紧搂住我的手臂,侧身靠近舷窗,探头向窗外看去。

            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妖的气息,心弦立即紧绷起来,有意无意的,也向窗边靠了靠。

            幸好仲友只是个凡人,否则此时他必可发现我笼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张开,聚集起了一团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气。

            既然有妖精的踪迹,我动用法力,应该没有违背当年下凡时天帝的旨意罢?更何况……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况……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险,纵然对方是人,我亦绝不会为了害怕天帝的惩罚,而不顾仲友的死活!

            但那丝妖气极是微弱,瞬间便无影无踪。远处水面有轻微的一声水响,似乎是什么物事钻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觉,我还听到了“嘻”地一声轻笑。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手掌收紧,那团青色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把戏。她以为她将一身人的衣服换作一身的金鳞,我便认不出这条在江中顽皮翻腾的小鱼,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亲热的小怜么?

            耳边传来仲友“啊”地一声惊叫,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严姑娘!这船边不知是谁人抛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从舷外收了回来,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着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叶簇碧绿,煞是新鲜喜人。

            这束桂花,我看来却好生面熟。这名为“折金枝”的名贵桂花,只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种植,小怜这个丫头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丢到我们身边的江里。

            仲友仔细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轻轻簪在我的发髻之上,又退后一步看看,这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蕊儿,你知道么?今天是七夕呢!”

            船头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盏朱红纱灯,在闪动的微光中,看得清船头摆着一张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只细腰定窑青瓷酒壶,配着两只小小的青瓷杯儿。

            艄公们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儿,我们也打发他们先歇着了。

            微凉的江风轻轻拂过脸庞,天上一轮明月初出云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轮明月。无数的星光撒在江面上,远远看去,江水便如缀有碎银的锦缎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扑鼻而来,似乎环绕着整个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饮过这么多的美酒,更是觉得周身绵软,娇慵不胜。酒过三巡,仲友踉跄着从自己座上起来,斜身坐到我身边的茵褥之上,醉意朦胧地握住我的手:“蕊儿,你才学过人,今日是七夕佳节,你不可不做一首词曲来应个景儿……只是要词意新鲜,可不许拿些陈词滥调……来……来搪塞我……”

            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时也早有耳闻。众仙对织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赞同的,认为她作为天帝的外孙女,又执掌天锦坊这样重要的职责,天上的云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织工们完成,岂能为了贪恋跟一个凡人的恩爱,就废弃了织绩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划出一条银河,又将众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灵气,在河中设下结界,将她与牛郎分隔开来,一年方许他们见上一面。

            这件事情在天上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传到人间,却成为了如此绮丽的一段佳话。无数的文人墨客居然都为之吟诵不已,竟连我严素秋,今日也不得不应仲友之请,来作上一首关于七夕的新词。

            只是历来文人诗词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缘,我立意要做得与众不同,方显得出我严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那道灿烂的银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空做古今佳话……”我吟到此处,望着他嫣然一笑,却不再吟诵下去。仲友,你为了陪我,连官事都不想做了,我为了你,更是久已闭门谢客,可不也是“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了么?

            仲友将我无限疼爱地拥在怀中,说道:“你真是个傻丫头,牛郎和织女一个是人间堂堂男儿,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哪里会为了恩爱欢娱而误却了正事?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人间只道他二人一年才见一次,却不知……”

            他微微一笑,轻声吟下去道:“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该有多好,无论是织女牛郎,还是我与仲友……

            一阵凉风吹过,天陡然地有些阴了,星月也被突如其来的层层乌云,遮住了那美丽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觉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觉润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