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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项工作的艰巨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能坐车,必须步行;二是要进行超负荷的手工劳动。无疑,又是一个硬仗摆在施工部队面前!

            包楚忠站出来挑起了这副重担。

            当时,在格尔木22医院工作的他的爱人毛玲,再有半年就要生孩子了。这之前,两人已商量好,他陪爱人回老家江苏度产假。基地指挥部的洪司令员得知这个情况后,当面对包楚忠许诺:试压工作过了唐古拉山以后,让他和爱人一起回家。这时占据包楚忠心头的已经是管线了,回家的事他没有更多地去考虑,只向爱人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就带领着试压队上线了。

            这是一件多么细致、繁杂而又原始的操作!每八十公里为一个工作段,采用往管道里面塞球的办法,然后再打进高压气来判断管子的密封程度。有时,球进入管道打不出来,他们只好将耳朵贴在管子上面,一段一段地探听。事后,包楚忠开玩笑地说:"我的耳朵都快要在管道上磨出厚茧子了。"埋桩的任务也不轻松,每公里一个桩,全靠用皮尺一点一点地丈量。管道从河里穿过,包楚忠就和大家一起下河;管道从山顶上跨过,他们就攀登高山。

            有一次,他们干完活已经是晚上八点,回宿营地没有汽车了,几个人只好站在路边拦车。一辆又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就是拦不住。眼看夜幕越来越浓重,他们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办法。就在这时,一辆地方的车停下来加水,包楚忠走上前叫了声"老师傅",好话说了几箩筐,司机却耷拉着眼皮理也不理,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开起车来颠了。无奈,包楚忠和同志们只好步行回营地。可以想象得出,在五千多米的雪地上已经干了一天重活的人,又要步行近五十里路,该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回到驻地已是十二点多了,包楚忠正要铺床睡觉,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地方的司机恰好在他们的宿营地借宿,几个战士正说说笑笑地给他烧火做饭呢!包楚忠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他走上去还没有说什么,那人就赶忙站起来,耷拉着脑袋,摆出一副听候受审的可怜相。包楚忠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只说了一句:"你呀,你今晚吃了我们的饭,应该说说有些什么感想!"

            那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可想而知:他那顿饭是吃得非常别扭的。

            十月底,试压工作顺利地通过了唐古拉山。这时洪司令员赶到唐古拉山,对包楚忠说:"小包呀,我以前说的话不能算数了。国家要求管线必须在年底试通油,我们要突击完成收尾工程,你还得坚持把试压工作搞到拉萨。只好先让毛玲一个人回老家了,她的思想工作由我去做。"

            司令员亲自打电话给医院,安排毛玲回家的事。这下可苦了毛玲,她等了丈夫半年多,现在还得只身一人回家。更要命的是,离临产只剩下十来天了。当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家的第五天,孩子就出生了,家里人说:"你没把娃娃生在火车上就够好了!"

            年底,包楚忠完成任务,到了拉萨。

            这时候,他们丈量出来的管线的总长度为一千零八十公里,比设计图纸上的数字多了四公里。包楚忠脸上浮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笑容,同时他也感到浑身乏力,头也昏昏沉沉的……

            采访结束前,我问他:"现在身体弄成这个样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望望我,仿佛没有考虑就回答说:

            "怎么办,我也说不清楚。在高原上工作的,哪个人身上不带着几种病?我才四十岁。"

            是的,他的病是气候恶劣、严重缺氧的青藏线对他的必然馈赠。他呢,还必须以忍耐的精神给这条线继续奉献。他已经在雪线上走了十八年了!

            我想起了一首似诗不是诗、像歌不是歌的顺口溜,悲悲凄凄,朦朦胧胧,怪揪人心的:

            "一言难尽,二目无神,三餐不思,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久难眠,十分难受。"

            高山反应就是这种滋味,每一个青藏线人都尝过它。

        第三章  冰下热泉

            那天,我们的汽车刚驶进格尔木市的转盘路,一块木牌上的数字就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儿的海拔高度是二千八百米。同车一位伙伴高兴地感叹道:"我们上山了!"

            其实,格尔木根本不算山。几乎所有的青藏线人都这么认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严格说来是个戈壁小镇的格尔木,是比八百里秦川还要坦荡的平川,是比内地那些省会还要繁华的"小上海"。他们心目中的山是指昆仑山,那儿海拔四千七百米;是指唐古拉山,那儿海拔五千七百米;是指喜玛拉雅山,那儿海拔六千多米。"山人"有与众不同的山的概念,自然也有与众不同的对山的感情。

            一位团长这样对我说:

            "在线上呆的时间长了,一旦回到格尔木,看见那些树呀水呀楼房呀,心里那个美劲儿真难以形容,巴不得像抱着儿子似的亲亲它们。我想,这大概就像你们北京人在外出差时间长了,重新踏上长安街一样。可是,说来也怪,如果在格尔木呆久了,心头又感到很寂寞很枯燥,像丢了魂儿了一样,天天盼着上山!"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

            他回答:"军营在山上,我们的战士在山上。带兵人不能离开部队,心安理得地呆在'小上海'呀!"

            "可是,格尔木毕竟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妻子儿女都在那里呀!"

            "青藏线人的家应该在线上,连我们的妻子儿女也这样说。"

            我仍然有点儿难以接受。线上的风雪咬人肉,线上氧气"定量"供应,可恶的"线"曾经吞噬过多少人的生命!他们却还是那样爱山,那样将感情的琼浆泼洒在线上!

            我想起了格尔木大站站长马尚武。在青藏线上也许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和战士们有那么多的故事。

            老马是兵站工作的"总管家",管着东线、中线和北线的所有兵站。我这次一回到青藏线,汽车部队的同志就告诉我:近年来沿线兵站的住宿、伙食状况大有改观。就说吃饭吧,各个兵站都有自己的"风味饭菜";纳赤台兵站的砂锅豆腐,五道梁兵站的煎饼,沱沱河兵站的烤饼,还有唐古拉山兵站的面条,都已经闻名于高原了。住宿情况从一九九○年起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汽车兵们再也不用带着沉重的铺盖上线了,每个兵站都实现了"旅馆化"。沱沱河兵站三层楼顶上那四个鲜亮的红字:"源头宾馆",非常引人注目,几里地以外就可以一览无余。

            我采访马尚武那天--六月七日,正好是他的四十二岁生日。既然赶上了,我就请他谈谈生日的感想。

            他说,他在山上呆了二十二年,虽然调来调去,却总也没有离开兵站工作的岗位。这二十二年中,除了一次到北京参加总后党代会外,再也没有出过潼关;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日月山、唐古拉山、挡金山之间的公路上打发掉的。

            这样的生活肯定是很枯燥的,我想。

            他不再往下说了,两个粗壮的指头捏着一支烟,不住地捻着、捻着,仿佛要从中捻出什么名堂来似的。

            烟点着了,他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缕烟雾。他以十分喜悦的语气告诉我:唐古拉山兵站有了温泉浴池,去年修的,严冬里水温也有六十摄氏度。

            接着他给我读出了一个数字:二百。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二百名战士在山上洗澡!

            我顿觉浑身轻爽!这二百多名战士把浑身的疲劳都洗掉在世界屋脊上了。

            后来,我到了沿途的兵站,采访到了许多马站长的故事。

            老马有个习惯,下到兵站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食堂和客房,看看过往部队的吃住称心不称心。如果这两件事在他眼里"不及格",你即使是条泥鳅也休想滑过去!

            第一个故事:从五摄氏度到十五摄氏度。

            他一走进唐古拉山兵站的客房,就感到满身上下都灌进了冷风。不对呀!这怎么能住人?他一看墙上的温度计:不足五摄氏度。真是乱弹琴!大站规定,客房温度不得低于十五摄氏度,却让他们给"偷"去了十摄氏度!

            他把兵站的两个头头叫来质问:"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里,如果让你们的儿子在结冰的房里过夜,你们会怎么想呢?"

            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原来锅炉出了毛病。

            马尚武到了锅炉房,只见两台锅炉只有一台烧着。另一台呢?他们回答:"坏了,修不好。"老马提高嗓门说:

            "你们修不好为什么不找我?我要是连一台坏了的锅炉都弄不好,这个站长还当个什么劲儿?"

            大站后勤处处长袁海珠连夜被请了上山,还带着两个修理工。锅炉很快修好了。

            客房的温度恢复到了十五摄氏度。这是马尚武用胸膛暖出来的十五摄氏度呀!

            第二个故事:"怪味"稀饭。

            老马在沱沱河兵站就餐,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感到甜丝丝、苦津津的,怪味!他用筷子一搅,碗里翻上来几片橘子瓣。明白了,他们是在用咸水煮饭,而为了压住苦味,在拿橘子罐头打"马虎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