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女吊,她来取他的性命了。他吓得说不出话,他都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他怕见到一个阴森可怕恐怖至极的脸。
她走过来了,确切说,是飘了过来。
“不要,不要!”代川玉大声喘息着叫道。
但他的四肢不听他的使唤,他颤抖得厉害,眼睛却睁得出奇的大。
等到他看到她的面庞,他的呼吸停止了。
是她,竟然是她!
她出现了(2)
他身上潜藏的情感的酒精燃烧了,所有的不幸似自焚了,那苦涩的泪水被烧光了。
她走到他的面前,他被牵了魂魄似的傻傻地立在她面前。借着成全他视线的月光,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脸。而她也持久地看着他,目光逐渐变得温柔。
他们怎么开始交谈,那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天真听到了他的话,让她来到他的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代川玉傻傻地问。
她莞尔一笑,不答。
“你怎么进来的?”
她又是一笑,不过这次开口了:“有人给我钥匙,我才进来的。不过你一直在哭。”
这让代川玉非常的羞愧,他像被人戳穿了心事一样,羞红了脸。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轮到她问了。
“她们为什么要害你?”
代川玉想到了现实,脸变得苍白起来,咽了一下口水。
“你快走吧。过会儿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吊会来,到时候你也会吃亏的。”
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问:“杀人不眨眼?就因为村里死掉的那些男人吗?那你知道她的故事吗?”
代川玉陡然升起了无限的好奇。
“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她转头看了看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三十年前的故事倾泻而出:
“三十多年前,王村来了一个老者和他的女儿,他们从何而来谁也无从得知。他与女儿隐居在这村里,老者用了一生大半的积蓄买了一个宅子。他们与人很少来往。唯独只有一名少年,可以随意进出他家。这少年叫王游宗,是这个村乃至整个乡里有名的才子……”
在她的讲述中,代川玉可以想象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才子,聪颖过人,过目成诵,志得意满,风流倜傥,原本是多么的目中无人。但当他刚开始接触到那老者,在狂傲的才情对峙中,几个回合后,便败落阵下。在老者深沉的微笑里,他彻底被折服了。
王游宗当场便拜了老者为师!在他低头拜师的那刻,他看到前方有一双小小的脚,抬眼上去,看到一张完满如新绝世奇美的脸。
他们彼此吃惊地看着对方,以醒来的姿态、痴迷的眼神,顺从地接受命运安排的一见钟情。
所有爱情的发生,都有这相同的美丽开始!
“他们相爱了,对吗?”代川玉迫不及待地问。
她正准备再继续讲下去,而他也在这旖旎浪漫的故事里,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突然听到门口有异样的声音。
“女吊”从他脑海里划过,还没等他喊出口,她用一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她慢慢松开手,用手指了指门口,她轻轻地走到门背后,招了招手。他点点头,蹑手蹑脚地也跟着躲到门背后。
门外,有的声音。
代川玉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出去,一定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他的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一遍一遍给自己鼓足勇气。他豁出去了,不管她有多么恐怖的脸,他都不能胆怯,他要和女吊拼命!
门,终于打开了。
来者甚多(1)
门一开,就飞速地蹿进一团东西。
代川玉一惊,没来得及看清楚来者是谁,就要死要活地扑了上去,极度前倾的身体一下就将对方撂倒在地。
“呀———”一个女人低低地惨呼。
不对!代川玉感觉不对,他身下压着的是温热的人的身体,而且那人的声音也很熟悉。代川玉一个翻身,站起来,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一张被撞疼的脸,是米氏!
“你怎么来了?”他惊魂未定地问。
她揉着撞痛的肩头,龇牙咧嘴地答:“我不来,谁救你啊?”
原来如此!代川玉的表情奇异,他有些感激米氏,但也隐隐有些失落,美梦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突然想起了她,刚才和他一起的她。他看了看角落,猛然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然不知晓。又是一次不告而别,他又忘记了问她住在哪里,他又忘记了问她是谁家的小姐,他又忘记了他要告诉她他其实很想见到她……所有的所有,又是一个来不及。
他不知道他的灵魂被一个痴字占据,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如此地上下折腾,像泼散的蚂蚁成群地逃,抓啮在心上,破了一个洞又一个洞,大得再也补不回来了,彻底空了,没了!
他愣在那里,六神无主。
直到一双手抓住他,急急地呵斥:
“还发什么愣,快走,快离开这里!”
“你怎么来的?”
“管我怎么来,你先跟我走。”
“可是……”代川玉竟犹豫了。
“还有什么可是啊?”米氏很不耐烦。她只想早早地将他带离这里。
“我的钱,还没有收回,我这里做的工全白做了。”代川玉吞吞吐吐。
米氏快晕了,辛辛苦苦去偷了钥匙来,又拼了命地来救他,他竟然还惦念着他那些钱?可她哪里会知道,他不肯走的真正原因。
她自己与他偶然相遇,心中情欲生起,他一定是她命中的桃花,她心动,她舍身相救,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却不知,他心中的桃花,早已为另一个人漫天盛放了。
“难道你不知道,你留在这里会没命,明天就算活着出了这个门,也会被打死?”
还没等她说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嗬,你以为他今天还会活着?”
竟然是陈二娘。
米氏被吓呆了,一阵不祥涌上心头:危机四伏的今晚,他濒临绝境,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他恐怕真逃不出去了。
陈二娘穿着一身扎人眼悚人魂的白衣裳,从黑暗中显出形来,一路冷笑着走到他们面前。
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在黑暗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拿命来吧,代川玉!”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代川玉。
原来陈二娘是来夺命来了,米氏看局势不妙,强撑着镇定的表情,迎上前说:“二娘,这不关代川玉的事情,他是外来的,他怎么可能是某些东西的帮凶呢?”
“哧———米氏,我也不想同你多啰唆,你肚里的花花肠子,等到了明天,当着大家的面,我好好给你清算清算。”她举起了她那把匕首。
来者甚多(2)
可还不及她冲到代川玉面前,米氏先发制人,已经冲上前去握住了她拿匕首的手。她们两人纠缠在一起,在地上翻腾飞扑,两个女人气喘咻咻,没有招式,拼得全是力气。
“快来,帮———忙!”米氏在二娘身下吃力地喊着,提醒着代川玉。
代川玉这才回过神来,他一个大男人很轻易就把二娘手上的匕首扯了出来,将它抛得远远的。
二娘与米氏这才分开,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呼着粗气,狼狈不堪。
二娘等恢复了点元气,又再冲过去,向着匕首被抛的方向。代川玉并不伤害她,只是将她扯了回来,她再冲去,他再扯回来……几个来回,代川玉终于忍不住了,将扯回来的她摔在地上,将一肚子的话倒了出来:
“你男人死了,你心里难过,我也明白。但你不能将一肚子的怨气,全发到我身上来。我到今天都还不知道这个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我害了他,如果他死的时候我看得到,我一定会救他。我为什么要害他呢?二娘,我也给你干过活,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让我死我可以死,但我要死得清清白白,不能死得冤枉!”
在旁的米氏也劝道:“现在到底是谁要谁的命比较容易?二娘,他不杀你,已经是够仁义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以为他心里舒服吗?你这样冤枉人家,比杀了他还凶!”
二娘瞪大了一双眼睛,或许平时的代川玉沉默寡言,很少在她面前能说出那么长的一番话;或许是她失去了阿四而痛苦,同所有的女人们一样,想寻求发泄;或许她也看明白形势之下,要她死很容易,但对方一直没有伤害她,这让她很意外;或许她原本就是盲目,但不管如何,第一次为自己开口的他的话,的确动摇了她的坚持,她热泪滚滚。
“可我家阿四死得就不冤枉吗?”她一说到这里,伤心地抽泣起来,“谁还我家阿四的命来!”
米氏将手递给她,扶起了二娘,既似安慰又似带着仇恨,坚定地说:“那我们就留在这里,我们倒看看这个要了我们男人命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本事?”
二娘抬起头,她在米氏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接踵而至的分离、死亡、破灭、辛酸的幻影,那幻影在黑暗中灼灼有光,燃烧着与她一样的仇恨与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