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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是第一个查阅有关国有财产出售法令的历史家;他还努力挖掘涉及农民状况和农民起义的资料。根据这些史料,他得以深入了解、具体描绘旧制度下的土地、财产、教会、三级会议、中央与地方行政、农民生活、贵族地位、第三等级状况等,并阐发自己的论点。

            托克维尔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主要论点,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

            1.1789年法国革命是迄今为止最伟大、最激烈的革命,它代表法国的“青春、热情、自豪、慷慨、真诚的年代”。这是一场社会政治革命,符合全欧洲的需要,其效果是废除若干世纪以来统治欧洲和法国的封建制度。它不仅要改变旧政府,而且要废除旧的社会形式,因此就需要同时进攻所有现存的权力机构,毁灭所有公认的影响,祛除种种传统,更新风尚与习惯。

            2.法国革命是一件长期工作的最后完成,即使它没有发生,古老的社会建筑同样也会倒塌,法国革命的业绩是以突然方式完成了需要长时期才能一点一滴完成的事情。在革命来临之前,政府已开始进行改革,而“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当封建制度的某些部分在法国已经废除时,人们对剩下的部分常常抱有百倍的仇恨,更加不能忍受,农民和领主、第三等级和特权阶级的矛盾越加尖锐。这就是为什么革命在法国比在欧洲其他国家更早爆发的主要原因。

            3.法国革命既呈现出决裂性,又呈现出连续性和反复性。

            托克维尔不同意中央集权制的确立和加强是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创造这个观点,相反,他认为这是旧制度下王权和中央政府权力集中趋势的继续。同时,他注意到法国革命初期废除的一些法律和习惯,包括旧制度下的思想感情,在若干年后重新出现。法国1789年革命后冒出一个第一帝国,1848年革命后又冒出一个第二帝国,难道专制主义是法国政治生活中不可摆脱的传统吗?

            4.这里涉及对于专制、自由、平等三者关系的理解问题。

            在托克维尔看来,旧制度后期王权和中央政权的加强,侵犯了公民社会,剥夺了贵族的自由。而18世纪思想家几乎无不推崇专制王权的中华帝国,把它当作开明君主制的模范;他们只要求改革,要求地位平等,并不要求自由,至少是把改革放在自由之前。大革命建立了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也建立了自由的政治制度,恢复了地方自治,但是不久人们就忘记了自由,甘当“世界霸主”拿破仑的“平等的奴隶”。这对托克维尔来说是一个惨痛的经验——他写的是第一帝国,想的则是亲身经历的第二帝国。如果这是法国历史发展的规律,那么大革命岂不只是一个短短的插曲?

            托克维尔对于法国革命的原因和后果的分析固然精辟,但并非定论,这些问题至今仍在史学家中引起争论。可以肯定地说,托克维尔开辟了研究旧制度的新途径,他揭露了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内在联系,而且接触到了法兰西民族命运的根本问题。

            托克维尔的成就应归功于他的态度与方法。他十分注意在欧洲历史的一般规律中抓住法国历史的特殊规律加以分析,并努力寻找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关系。他曾引用法国科学家居维叶的话说:“有机体的所有各部分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以致人们只要接触到从其中之一分解出来的一个部分,便能恢复整体。”他又说:“我像医生一样,试图在每个坏死的器官内发现生命的规律。”

            尽管他带有贵族阶级的偏见和激情,他仍试图用社会学和阶级分析的方法,对旧制度下各阶级的状况进行客观的研究和描绘,特别是农民和贵族的状况以及他们之间的矛盾。他曾说:“人们会拿单个人的例子来反驳我;我谈的是阶级,唯有阶级才应占据历史。”当然,托克维尔的阶级分析法是片面的,例如,他不能区别旧制度下的中央集权、法国革命时期的中央集权与拿破仑帝国的中央集权的阶级性质。马克思在关于法国历史的三部著作中对此有精辟的论述。

            比较研究也是托克维尔史学方法的一个特点。他曾说:“为了帮助理解下文,有必要对法国以外情况作此概述;因为,我敢说,谁要是只研究和考察法国,谁就永远无法理解法国革命。”他经常把法国与美国、英国、德国历史进行对比,特别指出它们之间的区别:美国没有封建制度这个强大敌人;英国贵族并未因革命丧失权力,他们与资产阶级实行联合统治;德国(除莱茵地区外)的农奴制长期存在,农民不像法国那样早已拥有土地……他甚至还批评18世纪法国思想家对中国专制王权的美化。

            最后,托克维尔特别重视民族特征和传统对法国革命的影响。他在全书的结尾描绘了法国民族性的各种表现之后指出,唯有法兰西民族“才能造就一场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如此迅猛,然而又如此充满反复、矛盾和对立的革命。没有我所陈述的那些原因,法国人绝不会进行大革命;但是必须承认,所有这些原因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解释法国以外类似的革命。”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托克维尔是如何看待普遍性与特殊性、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辩证关系的。

            《旧制度与大革命》在1856年出版时,托克维尔对此书的命运忧心忡忡,他写信给他的英国妻子说:“我这本书的思想不会讨好任何人;正统保皇派会在这里看到一幅旧制度和王室的糟糕画像;虔诚的教徒……会看到一幅不利于教会的画像;革命家会看到一幅对革命的华丽外衣不感兴趣的画像;只有自由的朋友们爱读这本书,但其人数屈指可数。”

            出乎作者的意料,到托克维尔逝世那一年(1859),此书在法国已印行了4版共9000册,到1934年已印16版,共计25000册;在英国、美国、德国都极畅销。尽管书中的某些论点——对旧制度下王权作用的评价、贵族的无权地位、农民的贫困化等——已被推翻或修正,若干疏漏之处——旧制度末年的财政状况、国际关系和对外战争等——也被指出,但就整体说来,这部仅200页左右的小书几经检验,自成一家,已成为研究法国18世纪,特别是大革命历史的必读著作,称之为一颗“史学珍珠”亦不为过。

            托克维尔的著作1870年后被冷落了七八十年后,近几十年来在西方突然走运,这不是偶然的。随着保守的自由主义思想的抬头,托克维尔的政治观点重新受到了重视。人们越深入探讨法国革命的根源和特点,越感到有进一步研究旧制度的必要,特别是从政治文化角度去进行探索。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以及其他著作已在这方面开辟了道路。当年鉴历史学派在法国盛行时,托克维尔注重分析政治结构的方法也自然受到了赞赏和推崇。《托克维尔全集》在1952年出版第一版后,至今已印行第三版。1979年在美国成立了托克维尔学会,出版《托克维尔评论》,至今已12年。这些恐怕都不是托克维尔本人所能奢望的。

            中译文根据的是J.P.迈耶主编的巴黎加利马尔出版社1967年出版的该书单行本,并参照《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全集》(迈耶主编,加利马尔出版社,1981年第三版)第二卷第一册第67-25页的原文。原注有一些过于专门,不得不割爱,只留下一些必要的注释。附录两篇都是比较重要的论文:一篇是“1789年前后法国社会政治状况”,一篇是“论三级会议各省,尤其是朗格多克”,分别译自《托克维尔全集》第二卷第一册第31—66页和第251—261页。译者对有关的史实、人物和典章制度作了一些简要的注释。欢迎读者对译文不妥之处批评指正。

            本书的出版得到了法国文化部的支持,特此致谢。

            张芝联

            1991年8—9月

            北京—北卡罗来纳            

        《旧制度与大革命》

        托克维尔著  冯棠译              

        导言  《旧制度与大革命》影响史资料      

              1850年12月26日,托克维尔从索伦托写信给他的朋友居斯塔夫·德·博蒙道:“如你所知,很久以来,我一直在酝酿写作一部新著。我思量再三,假如我要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印记,立言比立功更好。我还觉得,比起15年前来,我今天更能著书。因此,我一边穿越索伦托的群山,一边开始寻觅主题。它对我来说必须是当代的,并能为我提供一种手段,把事实与思想、历史哲学与历史本身结合起来。〔着重号是我们加的,下同。〕依我看,这就是问题的条件。我常常想到帝国,帝国是人们名为法国大革命的那出尚无结局的戏剧的特殊的一幕。但是看到种种无法逾越的障碍,尤其是想到我好像要重复去写前人已写过的名作,我常常望而却步。然而这次,主题以崭新的看来更可以接近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不必去写帝国的历史,而需设法说明和使人明白构成这个时代链条的主要环节的那些重大事件的原因、特点、意义。这样,事实的叙述不再是本书的目的。可以说事实只是我头脑中的全部思想所依据的牢固而连续的基础,这些思想不仅涉及这个时期,而且涉及此前和此后的时期,涉及它的特点,涉及完成帝国的那位卓越人物,涉及由他给法国大革命运动、国家命运以及整个欧洲命运昭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