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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今天我讲下这个故事,作为少年小保唯一的朋友以及那次流血事件的参与者。我很真实地讲下了这个故事,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保。但是在每年的四月,我都会到我的故乡黄家镇走走,去看看化工厂的歌舞厅以及看看那盛开的桃花。我相信小保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正和我一样开始慢慢苍老。我知道小保此时此刻一定是快乐的,我还清楚记得小保在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显得那样亢奋,他的嘴中在一直不停地高喊着什么,仿佛是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人明了小保为什么会如此兴奋也没有人可以听懂小保究竟在叫喊着谁,除了我,因为在某一个四月的傍晚,当我看到这些盛开的桃花的时候,我分明可以看到在小保的眸子中已经完全没有了阴郁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犹如狐狸一样妖娆的笑容,犹如午夜的兰花,在黑暗中静静绽放。

            家乡

            崔柏

            1.

            他二十岁时还没有离开家乡,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考上北方那所大学。

            他的家是一个二层的旧楼房,和周围同样灰色的密密麻麻的砖瓦垒积起来的房子,拥挤在一起高度没有什么两样。他生活在一片静默的低声气的人们中间,在清晨的时候,他打开门看见人们接二连三地,往门前的下水道里倒热水,一同传来的还有婴儿浅蓝色的哭泣。他看见每一家人都把彩绘得栩栩如生的钟馗,贴到黑木板、铜锁的大门上,然后垮的一声拉上门去,随后每一家的屋顶上都飘浮在煤烟,羊奶的腥气,衰老而低沉的咳嗽和落下的晨熹里。

            他因此没有记住邻居们的脸。这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二楼门窗,抓住了阳台上的栏杆。他一只手里握着英语书。目光垂直向下,能看到他家的黑色铁门。小巷的过道仿佛一条绵延的细线,夹在前前后后两排潮湿的墙壁中间。晨光洒在红瓦上,像壁画。长久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影像路旁的柳树,飘拂过他眼前。

            他记单词。刚才背过的转瞬间被遗忘。他于是用清朗的嗓子念着,他的声音很纯净,充满梦幻,在楼下经过的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像唱戏。

            和着他念英文的声音,有个笃笃的声响从早晨含着冰凌的空气里冒出来。一阵一阵地蠕动。他想:"是某个邻居在敲碎石炭,生炉子吧。"

            有个浅浅的声音飘过整个街巷,落进他耳朵里。像女孩安静柔软的笑声。他已经几个月没去学校了。他想起那些毫无意义的日子。只有一个女孩,穿着碎花的裙子,头发绕在娇嫩的手指上,倚着邻班教室外寒冷的栏杆。那个地方只有这样一个温暖而模糊的影子。他浑身虚弱,轻飘飘的,感到一双眼睛从晨雾深处恬静地注视着他。

            天边还没有亮光。低沉的绵绵不绝的声响,起初平稳单调一致,然后它突然近了,响在邻居的院子里。他听到,邻居的房门推开了,传来一阵系铃铛的狗的跑动声。狗大概撞着了大门,吠吠的沙哑叫唤。他听到一个女人拖着粗重的拖鞋跑出来,那脚步声已经在阴冷地嘶喊:"你找谁?"

            邻居是个画匠,在他家的砖瓦缝里,难得的一到春天,纷纷扬扬地开满了满院子空灵的紫云英。他的女人是超市的售货员。

            他凝神谛听。他听到,女人的声音--"你敲门?"还有"你找错地方了!"门还在簌簌颤抖地摇晃着,从他这个角度,正好看见披着紫色衬衣的女人,拉着拎狗的绳,浑身冷得战栗地走回一楼的台阶。

            他停止了读英语,感到四周一股凝固的悲伤压抑的气氛。冰在屋檐上寒冷地反射着。交织的笔直天线像蜘蛛网一样散在橘色的过道上面。

        第42节:家乡(2)

            他家的门微微动了一下。沉静。接着,那一连串的笃笃声好像迁移到他家门上,跳跃而不连贯的,有个弱小的声音弹奏在木板上。

            他探出头去,他的视线仅仅触摸到狮子头形状的铁环,他没有看见什么人。

            这个声音打破了家乡长久以来宁谧的清晨。以往的这个时候,父母才刚刚起床。厨房里冒着青烟,母亲系着围裙,煎着荷包蛋。煎好了就用另一个碗扣着留给他。然后,父母拿文件包,扶着生锈的自行车,出门,锁门。他醒来很久才下楼去。父母从来不斥责他,虽然他近来考试成绩一直很糟,荷包蛋吃久了难免让人厌恶,但母亲仍然坚持每一天做同样的事情。他在空旷的院子里一边端着洋瓷碗,一边遥望,鸽子闪烁阳光的翅膀在头顶飞旋,光点像银色的雨水被反射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父母都是退休老师,他们从中学里退休了又被校长接回去,反聘上班。但是他们的儿子至今都没有考上北方的大学。

            这一天清晨,低沉而执著的打门声一直没有散去,声音很柔弱、很羞怯,一直萦绕在他家的黑铁门表面足有五分钟。五分钟后,铁块震颤不已。那个声响停止了,像要离去。他才从回忆里摇着头醒来。

            他拦腰倚靠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到半空里。他终于看到,正在蹒跚和踌躇的两只脚,绿塑料凉鞋底露出了白盈盈的光。像柳絮一样纤细瘦弱的脚有些贫血。那双脚终于在后退,露出了裸着的膝盖,他望见一个女孩穿着夏天的短裤,当露出她粉色面颊的时候,他发现她很小,两片娇嫩鲜红的嘴唇紧紧抿着。

            一瞬间,他明白这个敲门的女孩最多只有十几岁,他的心里惊了一下。这个女孩穿棉布的格子衬衫,白牛仔短裤,她的头发好像精细地梳过,很柔顺美丽。只有当她抬起眸子和他的目光冷冷相对的那一刻,他才阅读出那双奇怪的忧伤布满的眼神。

            她很冷。她盯着他看。他无言地等待着女孩的下一个动作。

            她两手拉了拉衣襟的下摆,这个动作让他知道她是感觉冷。女孩垂下了眼睛,毕恭毕敬的双手紧抓着门环。门环发出恍若晨钟清脆的晃动声。

            过了大约五分钟,客厅里的闹表尖厉地叫起来,他这才想起父母走时定了八点的闹表。他疯狂地冲回去,踏着简陋飘摇的楼梯,跑到楼下的客厅,拔掉鸣响的闹钟的电池。他又爬回阳台,这时女孩的身影已经移走。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在又一户黑铁门前站住。她正犹豫地伸出雪白的手臂。她的手指触到大门那一刻静止了,仿佛她看到了不远处他还倚靠在栏杆上。从他的角度望去,像是绚烂的花蕾紧贴在黑色的岩石上,她把长头发,依靠在那发出铜光的门环上。

            女孩再次敲门,再次听到了叱骂声。在他听来这中年邻居的斥责声和他父亲斥责的嗓音别无二致。同样是被生活摧残过的干瘦的声音,坚硬地就向两个少年劈来。那时,他天性倔犟。

            他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自己关上门,把那张中年男人的皱纹脸隔在铁门后面。那一瞬间她又抬头望着他。他仿佛身在教堂的尖顶上,一动不动。女孩鲜花般的眸子里,他很清瘦,脸色苍白,在五色晨光和乳白雾气的怀抱里,那张脸好像是没有瑕疵的天使。俯身下来轻吻着家乡的墙壁、瓦顶、铁门,沉睡的和夜里冻伤的孩子。天使眼神清澈,凝神地在想自己的心事。

            等到巷口那一天的死灰色之中又走过来一个蹒跚的人影的时候,才打破了他们的沉寂。泪水从无家可归的女孩脸上洒落下来,他把目光掩埋在二楼的那一堆凌乱的旧木块中间。这里家家人的二楼上都有一大堆敲烂的碎木块,好像是为了来引起火灾的。

            那个蹒跚过来的影子拎着一只绿色军用包,包的一个豁口里露出里面鼓鼓的装满的牛奶瓶,她走过来的脚步声很远就把瓶子的声响带来了。人影向女孩走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倾听到了下面的对话:

            "娃在这里干什么?"(中年女人)

            "我不知道。"  (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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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节:家乡(3)

            "你咋不回家呢?"

            "我不知道。"

            "你没家?"

            说的是他家乡的土话。女孩沉默在那里。

            2.

            他搭在栏杆上的胳膊开始酸楚疼痛,同时他没有穿袜子的脚已经冻得发烫颤抖。他稍微变换了姿势,中年女人抬眼看了看他,她有一张本地人诚实忠厚的脸庞,也像戏子卸下浓妆之后的脸。

            女人并没有留意他。她双手搂抱着小女孩的面庞。同时她注意到了女孩穿的不及膝盖的夏天短裤,她把棉大衣脱下来盖在女孩背上。女人在做这些的时候,她那个绿军包里的牛奶瓶就相互撞击着乱响,牛奶在玻璃内壁上面翻滚。

            他已经预感到了结果,于是他举起英语书来,挡住了他半边脸。他这么做是不想让女人和女孩都感到难为情。他从书缝里望到女孩的整个身子,都融化到女人脱下大衣之后针织的黄色毛衣里。那毛衣旧得早褪了颜色。

            牛奶女工牵着女孩的手,从他家门下面走过。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小女孩的面影。这个面影清秀雪白,芳香浓郁,和他在学校里见过的那些女孩子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