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残月，无星。
二层的客栈楼上，已只剩一个房间还亮着灯。
靠窗的书桌上，一灯，几卷，还有一个细瓷白盘，摆着一盘新鲜杏子，未动几颗。
萧陌远拿着一本书，正斜倚着身子靠在桌上，轻轻翻看。他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即使出门在外，也改不了。
半开的窗户轻响了一下，冷风吹过，桌上的灯火无声的熄了。
萧陌远静坐着等了片刻，屋外除了晚风与无尽的夜空，再无它物。
他拿过灯烛，在屋内的香炉上点了，燃起灯。刚刚坐下片刻，又是一阵风，翻动着书页刷拉拉响。
灯火又一次熄灭。
他再次把灯点燃，将琉璃罩盖在灯上，又拿离窗户略远些。
回身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坐定，依然拿起书来，才翻了一页。灯又灭了。
萧陌远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对着窗口道：“楚姑娘，这样似乎并不好玩呵，何不进来请坐？”
一阵笑声从他身后响起，果然是楚若云的声音，不过却是在屋内。
萧陌远并未转身，只不紧不慢的把灯又一次点亮。
黄暖的光线又回到屋子里。他这才回过头，楚若云用一种非常舒服的姿势坐在屋内另一张椅子上，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楚姑娘深夜过来，有事吧。”萧陌远云淡风清的笑着。
“我在想一件事情。”
“哦？楚姑娘在想什么事？”
“你猜？”楚若云俏皮的轻轻笑了。丝毫不觉的自己深夜到别的男子的屋里“想事情”有什么奇怪。
“是想我们两人的约定？”萧陌远语气舒缓，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不，”楚若云笑着，“在想你身上没有《百毒谱》，屋里也没有《百毒谱》。那么你打算给我的《百毒谱》到底在哪里呢？”
“呵——”萧陌远修长的手指在书上摩挲，翻过一页，“楚姑娘把那封信交给我，自然就知道在哪里了。”
“我可没有交换的习惯呢。”楚若云摇了摇头，神态好像纯真的小孩子，语气有几分玩笑，又有几分认真，“我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她轻轻站起来，伸出一根玉葱似的手指在萧陌远的眼前晃啊晃，最后停到对方的鼻尖前面，一字一顿的说，“直—接—拿—走！”
“那可不巧呢。”萧陌远的眼神直接掠过眼前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轻轻念着，却是《庄子》中的一篇，“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语音未落，抬头眼睛直视楚若云的双眼，轻轻一笑。
楚若云只觉得他的笑容正如那天楚若谦所说的。
秋高气爽，疏朗无云。
连他刚刚念那句讽刺的《庄子》，都并不想再去在意。不就是学庄子说“我知道你不知道”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淡风清的萧陌远却并不提《百毒谱》，也突然开口问她：“楚姑娘，你偷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楚若云微微一怔，只因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略想了想，“为了好玩啊。”
“被姑娘劫掠的人，恐怕不会觉得有多好玩。”
楚若云撇撇嘴，“那些人活该，我一不偷穷人，二不偷好人。不义之财，少了活该。”
“咦？”萧陌远笑呵呵的，“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好人呢。”
“骗鬼鬼也不信。”楚若云眉毛轻挑，一脸不屑，“好人会牵扯到宫廷的斗争里面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想拿着这个当筹码，谋划算计什么。”她对着萧陌远做个鬼脸，“我才懒得‘为—虎—作—伥’呢～”
萧陌远对楚若云的鬼脸哭笑不得，还继续一副骗小孩的腔调，“楚姑娘把那封信给我，我用那封信将坏人肃清到底，岂非一件善事？”
“肃清坏人，关我什么事啊？”楚若云反问。
“你把东西偷出来，虽然对别人衣食不构成威胁，可是那恶人往往因此而作恶，将嫁祸与善良的人。”萧陌远循循善诱，“你将信件给我，我将恶人除去，好人就平安了，对不？”
“哈哈哈！”楚若云大笑，“萧公子你看清楚，我是楚若云，不是楚若谦那个笨丫头！坏人本来就要作恶，我偷不偷东西，不过给他们一个借口罢了。反正借口很好找的，他们没有这个也有那个，该除的人还是会除去。”
“至于坏人，根本就是除不尽的，我也懒的除去。反正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才不管呢。”
她一双美目在烛火中闪烁，笑意中带着几分探究，“其实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或者功名利禄让你想到宫闱禁地偷东西。江湖跟朝廷本来就是两道，从来互不相干，你根本连逍遥门都不怕，一点也不像个江湖人。”
萧陌远依然淡笑着，笑容中几许萧瑟，落在楚若云眼底，他轻轻笑，却并不接楚若云的话，只调侃道：“你也不怕逍遥门，还替我偷了东西，我们都一样不是‘江湖人’呢。”
“不，我是江湖人，纯粹的那种。”楚若云眨眨眼睛，“所以，我打算继续看热闹。”
她站起来从萧陌远的桌子上摆着的一盘杏子捻起一颗，轻轻咬着，边说，“而且，我感兴趣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既然你要给我《百毒谱》，那么楼下下毒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白家人呢？”
“我会自己等着看明白的。”她话说完，轻轻一荡，身子已经飘出窗外，手里的杏仁顺势往回一甩，“啪”的又打灭了灯火。
萧陌远无奈的站起来，待要再点亮，却又突然觉得懒得看书。
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星光隐约可见。模糊中，他看到一个身影跃过屋檐，消失不见。
“呼——”轻轻长出一口气，反正这人影，总不会是朝他来的。
萧陌远脸上依然带着那阵淡笑，没有灯烛的夜里，萧索又浓了几分。
其实楚若云说的何尝不是？他也许，本不该是个江湖人。可是，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你不去找江湖，江湖难道就不会找上你？
他也一样想知道，下午那一场毒，究竟跟“白家”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