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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你我皆世俗



                                            郝守宁牵着我的手往楼上走。他的掌心很暖,我的指尖冰凉。

        外面,天早已经黑了。近处的树杈被小屋透出的灯光笼起一团团光晕,远处只剩下隐隐错错的树影。小屋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

        我跟着郝守宁的脚步。记忆里忽地跳出一张年轻清澈的面庞,浅笑,却用陌生疏离的讽刺语气,一字一句说:“谢扬,你够狠!”那是多久以前?三年,还是四年?那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说:“不好意思,我天生冷血。”

        “我天生冷血。”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脱口而出。

        郝守宁调头,目光不解。

        “我说,我天生冷血。”我难得温和,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

        “哦?”他对上我的视线,好一会,慢慢扬起一抹笑意,可是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是地球人。”我忍不住叹气。

        “哦?”他继续牵着我往前走,继续用第二声调。

        我无语。他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恢复成原本那副喜欢用反问句式的腹黑形象?

        他把我按进沙发,站着面前,双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小扬。”他轻声说,“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

        “试着相处,试着当我的女朋友。”他的神情仍是平淡。

        “你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吗?”我突发奇想。他居然没有否认。“那么我之前说得话其实你根本没有听见?”

        “听见了。”

        “胡说!”我不信,“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不问我的意见,从来只顾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

        “原来我给你的印象这么差。”他竟摆出思索的表情,“你嫌我老,你认为我自以为是,你还觉得我是火星人。”

        我哼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

        他笑起来,露出曾引起我莫大注意的酒窝。扪心自问,在急诊的第一次见面,那么多围堆的人,而我一开始就对他有印象了。“你喜欢我?”

        “应该。”

        这个答案让我非常之纠结。然而我偏偏知道他讲得是实话。什么是爱情?轰轰烈烈,或者细水长流?甜言蜜语,或者缠绵悱恻?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以为自己是清楚的,可是越长大,越觉得茫然。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恋过,痛过,被伤亦伤过别人。郝守宁有过去,我也不是一张白纸。

        所以我能明白。

        “可是我自私冷血。”丑话是要说在前面的。

        “我同样。”他只是略略点头,好像我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废话。唉,他并不明白我所谓的“冷血”。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不必站着听我罗嗦,“我会举例说明的。”

        北京时间十九点缺三分,我与郝守宁并肩坐着。他在等待我的叙述,或许心里并不以为意。但我很认真。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我是当事人,却又好像只是旁观者。

        从哪里开始呢?

        “我从来没想过学医……我怕疼,讨厌打针,讨厌医院,而且一直以为自己晕血。所以当年很多朋友知道我报了医学院校的时候都大吃一惊。”

        “其实我一开始也很担心自己适应不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镇定。人体解剖、动物实验、手术基础操作练习、护理基本技能……居然一项一项应付过去,还完成得不错。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课程的内容,简单的说说吧。人体解剖应该不用解释了,局部解剖就是对着一整具被福尔马林泡好的尸体。动物实验主要是拿兔子、小白鼠和蟾蜍,比如分离颈动脉啊分离局部神经肌肉啊之类。手术基础是用狗,练习缝合、切脾切肠切胃。护理基础则是在自己和同学身上扎,呃,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知道吧?实验动物最后都是处死的。或许那些动物很可怜,可我真的没有心软过。”

        郝守宁张张嘴似乎想说话,被我打断。

        “开始临床实习。我去得第一个科室是呼吸内科。那个月科室走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我经管的病人。那个病人是癌复发并全身转移,没得救。去世前一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我跟老师查房时看见她很费力得对她丈夫说她不想死,但她还是死了。是半夜走的,我不在科里,第二天来上班知道她已经去世。可能是因为之前就知道她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对她的死亡,我没有感触。后来有一个病人是在我陪老师值班的时候死的,特别快,一下子心衰,人就没了。按理说我是刚入临床的实习生,对待接二连三的死亡应该很有感慨才对,可是我的情绪竟死活不见波动!那样子的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见过半身瘫痪的,见过植物人,见过痛得死去活来的,见过伤口长蛆的。我在急诊科时不时能遇见被人砍的、被车撞的。骨折不算什么,飙血不算什么。”

        “轮转妇产科时,有一次我在产房观看顺产,突然有一个护士让我去隔壁待产室,说那边有个正在引产的,让我注意观察情况。我去了,看到胎儿出来半个,产妇正在□□。护士过来后吩咐我带上手套帮产妇将胎儿拉出□□。那是个六个月的女婴,我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拽出母亲的□□。她还活着,挣扎了两下……六个月,才六个月……是她的母亲不要她了……然后还是我,亲手将她放进处理袋……”我还记得那个女婴全身紫红,那么柔软……“阿涵听说后表情很诡异,她说我太强大了居然敢亲手去做……可是我当时真的什么感觉想法念头都没有,很镇定,很冷静,甚至面无表情……我想,要么是我胆大,要么是我冷血……”

        我喘口气。肺活量不够,一下子说这么多还是比较累的。

        “医生这个职业需要时时保持冷静。显然我是情感胜过理智的冲动型,那么我的镇定不过是内心麻木的自然表现罢了。”

        “所以,郝守宁,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小女生玩深沉。我只是用事实,很诚实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冷血。”

        被别人指责为冷血还不如我自己来评价。我不想重复当年,那个自称喜欢我的人,那个我也曾喜欢过的人,用陌生疏离的语气,说“谢扬,你够恨!”。

        郝守宁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扬,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述说的时候双手会不自觉地比划?”

        嗯?

        我直直望着他。他的清秀面庞,他的深色的瞳里隐隐有我的身影。

        “你在紧张。”他露出浅浅笑意。

        胡说八道。我紧张什么?即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妖魔鬼怪,最最要紧的,又不是“突然发现第二天要考试我还没开始看书复习”这等火急火燎的情况。

        “虽然你看上去是非常沉着地在述说事实,虽然你仿佛很希望我认可你冷血这个事实,但你的内心,”他指了指我的心脏位置,“这里,它渴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先知吗?!”我竟害怕,慌乱间一把挥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