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骨翠 > 死床(下)

死床(下)



                                            <八>幻觉

        “不……不!不可能!”

        “看着我的眼睛!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在怀疑吗?我没有死!我回来啦!”

        “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杠子,我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真……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没有死?”

        “你永远都不会猜到的。”

        做为一个孤儿,童年的记忆遥远的像梦境一样虚幻不真实,史长发不止一次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午夜梦回时,所有的苦难还是会再想起,那种种饥饿的感觉,像胃肠里钻出的虫子在咀嚼骨肉,混着对家的渴望,还有无数鄙夷的白眼,冷笑,在史长发心底拧成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冲击着他的理智,最终却使得史长发爱恨分明的眉眼渐变成一副笑脸,冷冷的笑看人世,或在微笑中无语的落泪。

        史长发不记得那个开始,也不知道将如何结束,他只是漠然的看着现在,这真实的一刻。

        “你想知道吗?我这次到上海就是为了我娘的案子,她寄给我一封信……”

        “史明丽没有死?!”

        张新生再次猛然坐起,头撞到上铺边缘,痛的他摇晃了下,站定后紧盯着史长发的眼睛。

        “她三十年前寄存在村医杨大头那里,直到最近才交到我手里。”

        史长发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冷冷的看着张新生,嘴角浮过一丝嘲讽。

        “你……你娘……她说什么了?”

        张新生伸手抓住上下床铺的梯子,颤巍巍的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史长发身上,但他并没有回答张新生的意思,反而笑了,只是透着无尽的苍凉。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

        “啊?”

        张新生不明白史长发为什么问这样一个问题,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小杠子没有死,居然长大了,而且还当了警察,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可张新生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个人与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小杠子联系到一起。就像他的提问,有太多不可解。

        张新生的目光飘向一旁,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有张脸!”

        张新生突然指着史长发背后过道的车窗惊恐的大叫,所有人扭头看去,窗帘突起,真的像是有张人脸在后面,围观的乘客哄的一声散开,无数目光盯着窗帘,只见它慢慢飘起,像有个人从后面走了出来。张新生脸色惨白,已看不出一丝血色。

        “她还是来找我了……”

        史长发一言不发,大步走到窗前伸手将窗帘扯下,回头厉声对张新生说:“看清楚啦!只是风!”原来不知道是谁把车窗拉了下来,列车停在桥上,江面上涌动着微凉的冷风正从窗口灌进来。列车从停下来起空调就也停了,车内温度很高,所以有人不顾乘务员的警告打开了车窗。

        “看,她来了……”

        张新生的声音弱下去,他惊恐的看见史明丽从窗帘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插满野花的酒瓶,站在史长发身旁。史明丽还是从前的模样,那么年轻漂亮,只是皮肤比从前要白净了些,她穿着新婚时的那件大红袄,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胸前,甚至脚上的那双鞋也还是村长老婆亲手纳的婚鞋,此刻她正对着张新生微启双唇,似笑似语。

        史明丽是如此的光艳夺目,但车厢里的其他人居然都没发现。

        “不……不要过来……”

        张新生畏惧的缩到床铺角落里,脸上老泪纵横。史长发停住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可悲的人,他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史长发内心抑郁多年的思念与愤恨竟无从暴发,只交替在胸口撕扯,心碎般的痛。

        “不……不要……不要过来……”

        张新生看到史明丽再次停在史长发身边,一脸错愕的望着自己,突然间笑了,就像那一夜她落入漆黑的海水时的笑,透着绝望的哀怨。与此同时,史明丽手捧的野花迅速枯萎蔫掉了,玻璃酒瓶也遍布裂纹,她向前迈出一步,玻璃碎片顿时从指间划落,在车厢的地板上翻腾,闪着寒光。张新生的眼球有些僵直,他艰难的向上看去,大红袄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破烂不堪,而史明丽伸来的双手也变得灰暗像已开始腐烂。张新生心头一跳,他不敢再向上窥探,那张脸一定很恐怖吧,而她就站在浑然不觉的史长发身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难道这很难吗?难过谋杀自己的妻儿?”

        张新生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终于看到了史明丽的脸,但出乎意料的是,张新生看到的竟是一个稻草人!

        “你害怕啦?那时候你怎么没怕过?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以为没人会发现你啊?你说啊!”

        史长发处在暴发的临界点,他强行抑制着心中那股怒气,咬紧牙关盯着缩在床铺深处像个孩子一样害怕的老人。周围的人也感应到史长发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无声的退后散开了。

        而在张新生眼中,眼前发生的却是另外的场面。

        披着破烂婚衣的稻草人站在史长发身边,那些稻草也不知在风雨里侵蚀了多少年,微微一动便有几根酥脆的崩裂掉落。张新生睁大双眼,那些稻草下面有东西,乌黑像毛虫一样蠕动。顺着手臂看上去,肩头那一团稻草脑袋正盯过来,它居然有五官,而且在笑。

        “啊?不要过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有选择,要不是你坚决不离婚,我也不会想到要那么做啊……”

        史长发皱皱眉头,他没想到张新生会这样回答,看来他疯的实在不轻。但转念一想,或许他是在装疯,毕竟一个智商达190的人怎么可能说疯就疯了呢?

        “你在说什么?”

        史长发说着向前走,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像干硬的草梗。可过道里什么也没有,那些围观的人都退出两米有余,甚至连乘警还有虞多多也被拉到人群中,那碰到的是什么呢?史长发打了个冷战,他突然回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黑夜里望不到边的麦田和稻草人,还有风中摆动的衣袖。这回忆像恶梦一样瞬间钻进大脑,慢慢展开它的原样。

        那是辆驴车,赶车人走在地上,而史长发则仰面躺着不停的颠簸,他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天是黑的,或是白的,扭头向旁边望去,是田野或是树林,偶尔会感到有人喂自己水喝,还有一股暖洋洋的臭味始终包围着自己。还有稻草人,它无时无刻的不在路边,模糊的视线里,稻草人在注视着自己。

        “这是……”

        史长**住了,他还站在车厢里,张新生仍蜷缩着发抖,一旁的陈宇则紧握着张新生的手,目光紧张的盯着他。史长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拼命的回忆,这一切似乎都经历过了,又像是刚刚才开始。
        “她来了,她就在你身边……”

        张新生突然在床铺深处战栗着说,他躲在阴影里,像只怕光的老鼠。

        稻草人蹒跚的迈着步子,走到张新生面前,她弯下腰,身体顿时发出哗哗的声响,无数尘埃飘飞。张新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稻草人,她的手指伸过来,在张新生额头一点,然后再次无声的笑了。可是张新生闻到一股腐尸的味道,那种已经干透了的恶臭,像医院后门垃圾箱的气味。

        “我是带走你的儿子,既然你不肯和我走。”

        一个女声突然在张新生脑海里响起,他立即辨别出那是史明丽的声音。

        “不!不要,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张新生的话却并没起到任何作用,稻草人已经转过身去,从身体里掏出一截木棍,她吃力的向外扯,最后铮的一声竟拽出把镰刀。张新生见过,那是收割用的长柄宽刃镰刀,非常锋利。他曾见过知青误伤农民的场面,在麦田里一镰挥去顿时倒下一片麦子,也削掉了一旁站着的农民的四根手指。稻草人双手握住镰刀,回头对张新生阴森的笑了笑。

        “你……你……你不能……”

        “他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不能?”

        稻草人突然回头恶狠狠的问,这倒让张新生一愣,不明白稻草人说的是什么。

        “不……不是?”

        稻草人仰面无声的大笑,史明丽的声音依旧在他脑海中说话。

        “没错,我在信里都已经写明白了。”

        张新生目光转向史长发,颤着声音问:

        “信?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九>绝望的爱情

        史长发慢慢的从怀里掏出信封,抽出张信纸。

        那张纸已经发黄变脆,看上去不知已存放了多少年。史长发展开它时张新生甚至怀疑那是清末文人的信笺,可上面的格子却是解放后才会有的,而且写信的人用力之大,已经不能用力透笔尖来形容,那简直是刀笔。并且转笔如断,没有一点圆滑。

        不会有错的,那正是史明丽的字。

        根本一项心理学调查显示,文化程度不高的女性通常在写字时用力较大,而且在转笔时不懂得运用技巧,直来直去。张新生在认识史明丽的人之前就见过她的字,那时候他还年青,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娶个乡下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将来甩了,反正从这个女人的字上就能知道,她没什么智慧。

        真的没智慧吗?

        此刻张新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稻草人见到信不由的一愣,呆立不动。史长发平定了下呼吸,开始读信:

        ‘致吾爱子,张小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你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信纸上有些水滴,那是妈妈的泪水。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告诉你,你并不是孤单一人。妈妈的文化水平不高,虽然一直很努力的学习,但还是配不上你父亲的,但妈妈喜欢你父亲,离不开他。

        ‘也许你会对自己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感到奇怪,但是孩子,如果妈妈不这么做,你就会被你父亲害死。他像着了魔一样,妈妈为了保护你,只好想办法让你父亲以为你已经死了,然后找机会把你送到别人家寄养。但是孩子,妈妈想你……

        ‘孩子,其实你是一个叫陈宇的女人的儿子,她是你父亲在城里的相好。你父亲经常和她通信,那些信件和照片妈妈都偷偷的看过,但只要你父亲还要妈妈,妈妈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孩子,相信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明白妈妈的感受,那种痛苦每日每夜的折磨着妈妈。妈妈怀孕后你父亲被派到新疆公干,要两年才能回来。有一天妈妈收到一封信,是那个女人的,她说她怀孕了,妈妈就给她回信说你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们就要迁居到外地了。后来要生了时妈妈进城里大医院,生下来的却是个死孩子。但那个时候,同房的产妇居然那个女人,她也刚生完孩子,也就是你。妈妈也是一念之差,想要留住你父亲,就偷了你回家。可是,妈妈一直都当你是亲生的孩子。

        ‘这些天你父亲为了要回城,不止要害你,连妈妈也要害,但是妈妈不想他离开,就只好和他一起走了。我们准备九月七日离开济南,然后到烟台坐船去温州。妈妈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也没见过大海,真高兴,虽然就要永远离开你了。妈妈打算上船后第三天夜里把你父亲推下大海,然后自己也跳下去。孩子,记住,九月十三号就是你父母的祭日。

        ‘或者,只是妈妈一个人的祭日。

        ‘不管怎么样,孩子,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好好活下去。

        ‘母史明丽

        ‘一九八二年九月四日’

        车厢里死寂无声,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这样的结局,照信上所言,那个史明丽是自杀了。乘警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虽然有这封信,但张新生谋杀的嫌疑还是有的,他正要走过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重重的摔在已经倒成一片的人群里。

        “天啊,出了什么事?”

        车厢里喊叫声响成一片,灯光闪了几下熄灭了,过了会重又亮起,却成了应付紧急事件的红灯。无数行李砸下来,还有其他杂物,水房的开水漏了,不停的淌流,烫的压在最上面的那层人惨叫不断。

        张新生和陈宇也摔出床铺,不过比其他人幸运,只滚落在卧铺间的隔板上。此刻车厢已经竖起来,垂在江面上。张新生艰难的爬起,耳朵里中嗡嗡的响,他无法肯定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一声爆炸。他转头看陈宇,她似乎没受什么伤,张新生向窗外望去,漆黑的江面上不时响起重物落水的哗哗声,还有人的惨叫声,不远处同样有一节车厢垂在江面上,冒着火焰摇晃,照亮了部分桥面。

        列车遭遇自杀式恐怖袭击,强烈的爆炸使大桥部分垮塌了。

        “小杠子!”

        张新生嘶哑的喊,陈宇也和他一起爬到隔板边缘向下望去,泪流满面的喊,但下面却压着一堆人,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就在这时,上面的水房停止渗漏,有人大声问下面情况怎么样,张新生探出头回答只有两个人安全,其他人都在下面,那人顺下条床单拧成的绳子,但只到张新生他们面前,张新生不容陈宇多说,就把她送了上去。之后张新生左右观察,扯下床单撕成条,拧成绳,固定住,然后顺着卧铺隔断向下爬去。张新生发现,史长发和虞多多虽然被压在下面,但似乎并没受什么伤。

        他们一起把能活动的人都送上去,然后是伤员。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史长发固执的要求张新生先上去,张新生上去后等着儿子也上来。但就在这时,张新生突然看见稻草人从卧铺隔断间探出身子,她仰头挥了挥手中的镰刀,然后高高举起,向绷紧的绳子上劈去。

        “不要!”

        张新生大喊一声,飞扑下去。

        “不要!”

        史长发听到声音仰起头,突然看见父亲从上面跳下来,却还没来得急伸手,他就已经从身边落下去。就在那一刻,史长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像是槐花香,又像是麦子熟时的浓香,而且还有淡淡的令人安宁的气息,那么熟悉。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那是童年时故乡的味道,还有家的味道。

        张新生死死抱住稻草人,向下坠落,撞碎车门玻璃时只感觉额头一凉,他听到吃吃的笑声,然后才意识到从刚才起就包裹自己的香气是那么熟稔。张新生心头一跳,猛的睁开双眼,果然,怀里的是最美时的史明丽,她双手揽着张新生的脖子,深情的望着张新生的眼睛,微微一笑,淡淡的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漆黑的江面阴森冰冷,可是张新生不管不顾的紧紧抱住怀里的人,额头的血和眼角的泪向上飞去,而他们却在向下坠,只一眨眼就被湍急的江水吞噬了。

        “爹!”

        史长发的喊声在车厢里回荡,那么的孤独。

        <十>生活的继续

        “听说你找着亲娘了?”

        “嗯。”

        “听说你又救了一车厢的人?”

        “嗯。”

        “听说你老婆顺产了一个女儿?”

        “嗯。”

        “听说……”

        “嗯。”

        “我还没说呢就你嗯。”

        “嗯。”

        “明天回刑警队报道吧。”

        这一回史长发没有嗯,只呆呆的看着轿车里的局长,他那一口上海味的普通话让人听了感觉怪怪的。

        “我认识你爸时还没你呢。小王,走吧。”

        轿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史长发,他停了片刻,回身走到人行道上,向公安局相反的方向走去,渐渐隐没在汹涌的城市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