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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报以琼琚



                                            醒来,醒来,似是曾经飞去的魂魄重又回归身躯,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希冀和依恋难舍的困惑,让生命在身体里再度温柔复苏。夕露睁开眼睛,感觉全身虚空如一具飘浮云际的空壳。

        “夕露姐姐醒了!”先听见娅姿娜的美妙声音,然后郡主们的花样容颜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被她们搀扶着坐起来,夕露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想来一定是卧床很久所致。睡了多久?她不知道,昏眩的短瞬之间象穿梭了年年月月。待耳中轰鸣收声而止,神智才轻飘飘落地。

        原来,她早已不在宫院深徊的华汐阁,不在母亲尹才人的膝下,她不是踏水沾湿了绣花鞋的小公主,不是手提紫毫坐在照壁前学画的小女娃……现在她身在夫君辽北郡王的慈光之城清音之苑,她现在是那冷狷男子弃于空城的新婚夫人……

        缓缓看过房中所有人的脸,不禁有些失望,她想见的人不在。然而,立时明白自己的寻找本就毫无意义,心中反倒浮起淡淡的怨恨。不是怨他,而是责怪自己,如果一个人习惯自欺过活,生受煎熬又怨得了谁?

        “姐姐你醒了真好,”娅姿娜笑嘻嘻拉住夕露的手:“.你一连病了好几天,还记不记得是谁给你喂的药啊?”

        夕露茫然。

        娅姿娜托腮打量夕露脸色,笑得甜若蜜膏:“你后来高热不止都不会吃药了,我们怎么喂也不行,是我父王一口口喂的你呀。”  小郡主食指按在自己的小俏唇上:“被他亲在这里几百次哦。”

        “啊?”夕露的惊呼消失在唇边。

        “真的不记得了么?”伊绮娅也在一旁笑问:“被他一次次吻在唇上,感觉是不是很幸福?”

        夕露惊诧得美眸圆睁,不自觉地以手轻掩双唇。天!居然一点记忆也没留下。忽然从未有过的无比遗憾,如果病中有一点清醒,哪怕只有一点记忆的残痕也好。

        伊绮娅依然含笑:“父王一早出城为敬叔叔送行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就快回来了。”又不忘补上一句:“你昏睡的两天,他为了你都没出过慈光城呢。”

        “我真的……全不记得。”夕露喃喃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毕竟这震撼来得太快太突然,偏偏她自己在意识全无的境况下忘却了所有细节。

        “不记得没关系呀,你只要知道父王对你的好就够了。”伊绮娅笑言:“日后再报达他吧。”

        迷惘不知所措,一瞬间竟虚脱乏力。夕露口中呐呐地回答:“报达什么啊。”

        伊绮娅嫣然而笑:“诗云:报以琼琚,永以为好。”

        夕露如梦中惊醒,她虽一时情困无法释然,却从未敢期盼与他举案齐眉。那人,那人一向视她为无物,怎可与她恩爱静好?

        娅姿娜也坐近她身边:“姐姐若得父王眷顾,一定要让他爱你重你,心中再无旁人。”

        夕露轻轻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尽人皆知郡王对亡妻从没忘情,何况以他今时今日隆威日盛,又怎甘心为勉强迎请的公主耗费心神?

        忽闻门外侍女打起门帘道:“郡主,王爷已经入城了。”

        夕露一阵心慌意乱,想不起与他共处的日夜是何种情形,与他唇齿相亲又是哪番感受,况且自己一脸病容尚未梳洗,这样子怎么见他?

        聪慧如伊绮娅早看穿她的心思,用手理一下她披散的长发。“公主姐姐不用打扮了,你这样子他也一样喜欢。”

        门廊上传来男子踏实步声。“她醒了么?”那人的声音令夕露的心一阵不规则的悸动。

        “王妃已经醒了。”侍女回答未落,郡王已经跨入内室。

        娅姿娜先侍女一步到他身边,为父王解去披风,然后挽住他手臂走向夕露的金丝纱帐。

        夕露低头不敢抬目,怕看到他的眼神依然那样寂凉如同无底深堑,更怕两人之间未名的微妙改变让她心旌纷乱。

        伊绮娅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盅,塞在郡王手里:“公主姐姐又该吃药了,还是父王喂她吧。”两个少女笑声如铃铛,牵手走出门去,留下一片静谧空间。

        “好些了么?”郡王持药杯坐在夕露面前的圆凳。

        夕露却依然不敢抬头,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子。她是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的,好些了,多谢王爷。可是嘴唇却怎样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有默默点头,算是回答。

        郡王用药匙盛满药汤,送到她唇边。夕露勉强咽下一口,随即从他手中拿过药盅。听过郡主对她说的话,再让他亲手喂药,她真的无法消受。急急饮尽一杯苦水,只是咽得太急,不禁轻咳连连。

        只顾保护自己小小的自尊与矜持,却不知在郡王的眼里,她的模样会让他莫名的心疼。情不自禁的,他抬手轻轻抹去夕露唇边的一点药痕。她手足无措的再度低头,对他指端的温柔无所适从。两人的空间有短暂的沉默,却有一种超然感官之外的情愫在悄悄滋长,悄然潜入两心。

        “今天是你的生辰,十一月十九。”他扬声道:“来人。”侍女应声进来,手中托盘上有一叠朱红色的江南贡缎。“这是‘百寿千福衣’,莲华城中随你来的几名宫女特为你生日而做。”

        夕露双手接过,的确是一件宫绣的夹衣,两层红缎间有一层薄薄的绵絮。袖口领口绣满寿字,腰间蹙金刺绣团形蝠纹,蝠蝠相连暗喻福泽绵长,寿寿匀排祝祷万寿无疆——她们还记得公主的生日,而自己却早已忘记。

        “你的侍女说你怕冷,即使在京中也畏于冬夜寒气,常常整夜不眠,所以为你缝制百寿千福衣。”

        一个人总要被别人记挂,可是记挂自己的人一个个离去。母亲早逝,从小为伴的微雨公主远嫁海疆,相近多年的宫女也远隔两城,天下间还有几人可付恩情?把红衣拥在怀里,一双明眸已经渐湿。

        还未及反应过来,郡王已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放入一件温润的物件。他的手暖而有力,让她合拢五指将那未知的物件紧紧包裹。

        他的声音平静无绪似月下深海:“今日我把此物送与你,我要你把它戴在身上,片刻不离。”

        夕露抬起带泪的眼眸迎视他深黑双目。这男子太过严峻,她看不到有情,只得将他举动诠释成怜悯:“王爷,夕露从不奢求额外的恩赐。”

        他的浓眉立即直如剑锋。他不喜欢听这些,她总是用坚硬的表象保护柔弱的内心,他不想让她如此辛苦。“别再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是他的警告,语调冷得令她害怕。

        她轻微的颤栗,郡王感觉得到。吓着她了吗?那不是他本意,说一不二已成多年的惯性,一时改不了。他的手滑到夕露的手腕,她肌肤的微凉和他手心的炽热瞬间交融,他爱那柔美的触感。

        “夕露,”郡王的声音有一瞬的沙哑:“今后,我不会夜不归宿,你也不要一个人站在雪里。”

        他的承诺,毫无预兆,夕露突然发觉一种无法承受的紊乱袭上心头。惊疑是否自己听错,难道他会从此留在她的空城?

        郡王站起身来,步向外间:“你休息吧。”

        夕露的目光无法从他背影移开,那挺阔如峰的背影令她失魂,他的话也令她懵懂。然而他却在门边转身,黑眸依然淡定。

        “今夜,我不会再让你觉得冷。”

        她一个人怔怔坐在床上,好久回不过神来。今后我不会夜不归宿……你也不要一个人站在雪里……还有什么?天啊,他说“今夜我不会再让你觉得冷”,话中隐意让她不知是该害怕还是该期待。

        展开手指,静静卧在她手心的是一枚玉制的挂件,上端打孔以一根金丝贯穿。这是一块深绿近黑的墨玉,苍劲的玉质和温润的色泽好象被人贴身佩戴多年,有着与主人血脉相通的灵气。玉佩只有原玉的肌理而无任何雕饰,看起来朴质无华。她在手心将玉翻转,才发现玉的另一面竟是别有天地。这是一枚印章,四字朱文篆书――萧贯海印。细看刻印的刀法,锋芒内敛、钢柔并济,加之古玉的淳厚内蕴,是印中神品。

        她忽然醒悟,这是他的印鉴!她曾见过此物,那日晨曦中偶然见他在古树下打坐清修,领口金丝闪动处悬挂的正是这枚墨玉的印章。这是他的随身之物,是他王权、领地、名誉以至一切的印信。

        正思虑纷沓不得要领,郡主们带着一队侍女回到清音苑,她急急将玉印藏在袖中,也不知颜面是否有忧色泄露了心中隐情。

        这一天她异样清醒,完全不象刚由病中恢复,也终于知道什么叫做“魂不守舍”。因为这一天她看得见有人在眼前穿梭走动,却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耳中听得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心中来回叠映的只有玉印上的四个篆书红文,萧贯海印,反反复复。

        渐渐入夜了,他没有出现,夕露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也许,他不会来了吧?

        浴房中水气未散,温湿的空气,半透明的朦胧。夕露半倚在檀木长榻,显然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微侧着头,眉心舒展,合起的双目似睡非睡,雪白的脖颈上隐现一线金丝。她穿着宫女们为她缝制的百寿千福衣,水红色的褶裙长长拖于地面。

        一名侍女在添加香炉里的薰香,左右两名侍女正为她梳理长长垂地的头发。看见郡王进入,刚要行礼,便被他示意退下。侍女们轻巧地退去,无声无息。

        郡王就一直立在原地,欣赏映水红莲般的睡中美人。而夕露并没睡着,渐渐发觉梳头的侍女不知何时停止了动作。空气中原本的宁静香氛有些微的波动。

        猛然明白是谁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转头睁开双眼,郡王的身形立即映现在她眼瞳。不,她不要在他面前总是受惊的白兔一样惊慌欲逃,即使要逃,又可以逃到哪里?

        在他的注视中缓缓调整坐姿,外表的宁静与内心的不安一静一动,难于调和。

        “公主,”郡王伫立不动居高临下,声音传在她耳中,冷淡一如初识:“你准备好了?”

        夕露未料到他是这样直白地开场。他要她,居然也象是一种恩赐。他与京中的帝王一样,临幸每一个宫人都要令她们感恩戴德。但,她从小生长于帝苑宫阁,见多了红颜未老先失君恩的深宫怨女,听够了争宠夺镝杀不见血的骨肉互残,也见证过母亲尹氏凄寂呕心,终盼不到天恩眷宠抑抑而终的结局。

        我,并非侍君的妃嫔,即便不是身为公主,也须做一个清宁自重的人。若然为得你一时欢心,就要让我生世屈辱乞怜,窃喜是你曾经收藏的掌心玩物,我情愿选择失去你!

        抬头与他对视,告诉自己不要被他强悍气质折服:“王爷,我不是莲华城中的舞者,没有您的恩宠也可平淡度日。”

        郡王眼底的光芒稍有掠动,他知道眼前的公主要的是一份对等互爱。天性纯真而生发出铮铮骨气,以为只要固守自我、从无松动就会变得坚不可摧,然而本质却是无可言喻的柔弱之美。两相对比,令他更添怜惜。

        “你在拒绝我?”他忽然有了逗她的兴致:“你以为你能做到?。”

        她变得无比严肃,纤美身躯绷得紧紧。“夕露既已置身于此,便全凭王爷安排,但求王爷容我方寸憩心修身之所,守我灵台寂静。”

        “公主应该知道以夫为天的道理,你的身心应当全系于我,还谈什么休憩身心。”

        “你……”她朱唇欲启,却咽下即将出口的话。重又垂明眸,目光只及他的衣襟:“守一不移者,泯然心自定。”

        “公主,你这样会令我失去耐心。”郡王的语调中含着警告的意味,眼神中却多了一丝玩味的兴致,可惜夕露看不出来。“公主希望新婚就成弃妇么?”

        她起身与他对面而立,事已至此,骄傲不允许她退缩。“弃与不弃全在王爷,守与不守却在已身。王爷若对夕露无意,不如放我离世索居,两相清静好过诸多忧扰。”

        “你以为我会答应?”他言之淡淡,却并无退意:“你是王妃,是我正妻,你的性命三次被我所救,早就该以身相许。”目光掠过夕露的颈领:“何况你身上已戴着我的信物。”

        “我可以还给你。”想抽身想从郡王身边绕过,结束今夜这番危险的对峙,从此不再奢望他踏入她的空城。然而,却被他的五指握住红袖下的素腕。

        她被握痛,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水光勉强忍下,却还是被他看到。他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是她眼中的倔强和受伤化成一根冰凉的银刺。他不想再逗她,是时候直奔主题了。

        郡王松开她手臂,转而用两臂环住她的腰身,使她不用再妄想逃开。“夕露,我只问你一句,”他目如星汉,沉稳而笃定:“你心中可有我?”

        夕露不可置信地仰望面前的男子,忘了刚刚想逃的冲动。想起郡王早上对她讲过的话,我不会再夜不归宿……你也不要一个人站在雪里……那分明是一个男人所能讲出的最郑重的承诺。她有一丝颖悟,这谜样男子正如敬将军所述,真意难测,柔怀暗藏,自己没去体会,又怎可轻易将他读懂。

        “有没有?”他再次问她,话语中已热气灼灼。

        夕露仍然目不转睛地望住他。一定要我说吗?你一直在我心里,早在马嘶车裂被你抱入慈光城,早在城头看你背影驰骋东去,早在思定书轩月光铺地的相对凝立,早在你问我嫁你是否天命难违。我从不对自己承认,但当你问我心中有谁,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自拔。

        “有你。”象被催眠,她轻柔说出这两个字,字字清晰,珍珠落盘。

        他再问:“可愿许我一生?”

        她的答案在她水光滢滢的美目中,但郡王却固执地再次握紧她双臂:“说出来!”象是命令,又象请求,他向来把持得住自己,此时也惊异于无法自控,只是无比执着的听凭意志牵引。

        她终于点头:“只愿君心似我,夕露愿许生生世世。”

        有一秒钟,他如铁水将凝,纹丝不动。下一秒,却已把红衣的美人拦腰抱起,她唇中的惊呼被他一记烈吻打散在湿暖的香片素馨中。

        横抱夕露跨入内室,将她放在金丝纱帐之内。她平日所用的粉红丝被早已撤去,换成金红相间的云锦铺盖。一块平展的白绢铺在锦褥上,宛如月色皎洁。对白绢用途的揣测,令她心跳骤然加速。初绽花蕊,落红瓣瓣,他不容抗拒的占有仿若紫焰天火,烈烈不息。这一夜他没有让她觉得冷,他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