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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皱紧了眉,在梦里使劲儿睁眼,有人在唤我,“吉雅、吉雅。”

            过了很久,还是只是一瞬间?憋得我鼻腔酸楚,终于张开口,“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眼前的人,是胤禛。

            “怎么了?梦魇了?”他的脸那么近,近得晃花了我的眼,愣愣开口,“还不快去背书,当心又被你皇阿玛罚。”

            “你说什么?”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胤禛,但我的另一半思维仍滞留在梦中,醒不过来,继续着那梦魇的结果道:“胤誐,下次若皇上罚你抄得书多,我替你匀一些,省得你眼睛都熬红了。”

            好象控制不住大脑和嘴巴,这话噗遛噗遛遛了出来,忍也忍不住,话音才落,两人都是一愣,胤禛的脸慢慢沉了下来,眼眸里剩下些犀利的目光,冷得我混身一颤。喃喃要说什么,却听他先开口道:“你作噩梦了,朕让太医给你开几副安神的药。”说着起身欲走。

            “胤禛。”我唤他,他的背影一窒,虽是停了下来,并未回头。

            “我,我梦见小时候的事,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知道”他低沉着声音,背影是僵直的,不似往日柔软。

            还想说什么,胤禛极快打断我,“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一会儿太医过来请脉。”一面说一面走,这边话还未完,那边人已出屋。

            这算什么?我靠在枕上不由冷笑,心内复杂,说不上是生气还是难过,谁让我们都有过去?就算当年能如愿嫁给他,那些年少时青涩的初恋、青梅竹马共同的成长难道也能一并抹去?抹不去,我也不想抹去。梦里的自己那么小,胤誐也小,转眼间我变了一个人,他孤独了半辈子,能如何?一切都不能回头,一切都不能细想,就如同我故意忽略了皇帝的后宫一样。

            那天夜里,胤禛在旁边的书房睡了,我喝了太医的安神汤,想不睡也难。他的枕头空着,我的手放在他的枕窝上,是无悲无喜的心情,醒来时却眼角湿润。

            我想自己分明没有等待,可每次听见屋外的脚步声,依然不自觉张望。反复几次之后,不由开始急躁,长发披散在脑后,有些脏了,摸在手里腻腻的不顺滑,想吩咐人备水沐浴,又怕听见唠叨劝阻,翻来覆去,一天过了一天,药照样喝着,病却不见起色,噪子嘶哑,双手无力,握不成拳。我早忘了为什么吵架,我只心烦这身体,一天病几次,弄得一样沉重。

            有人陆续来看我,等来了阿拉坦,等来了牧仁,心里总是空空的,空的那角是因为等不来胤禛,我不想说什么,也许他也不想,我们都没生气,但我们又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半倚在枕上,心情复杂难明,一时叹气、一时摇头、一时又自嘲——看得再开再明朗,真正面对的时候往往不如想像中那么简单。他是天子吗?他分明是凡人。

            “公主这几日病得如何?”屋外有人在问,是个男声,我支起耳朵听,听见春晓恭敬回道:“回怡亲王,虽是药喝下去不少,奈何总不见起色,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天起来用的早膳也全吐出来了。”

            胤祥?是胤祥。不等他答话,我朝外面喊了一声,“春晓。”如同公鸭一样的噪音吓了自己一跳,然后门开了,阳光泻入,刺得我抬手遮目。

            “公主醒着?怡亲王过来看公主,奴婢还道公主睡了,可是奴婢说话的声音吵着公主了?”春晓说着将胤祥让了进来。

            我忙坐起身,拢了拢头发,想下炕,把胤祥拦住,“消停些吧,这数月来没见你生病,怎么这回病得这么重?”

            “重?”我笑了,“哪有重?不过是懒得下床。”

            “听听这声音哑得~”胤祥摇头,撩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朝服还没换,眼圈有些黑。忍不住道:“虽说朝中事多,也没见谁像你这么辛苦劳碌的,也不知除了上折子、议事、出公差,你平常的日子,还有什么其他内容。”

            他微微笑了笑,略一顿方道:“你当只有我一人这样啊?皇上不比我辛苦得多?”

            “皇上?”我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自喃,“那是他自找的。”

            胤祥一窒,哈哈笑道:“你们两人这别扭脾气,多年来竟没什么变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我,“这是语蓓给你缝的,里头装了些药材,闻着有些呛,可是治伤风的。”

            顺手接了过来,手指顺着那荷包上的花纹慢慢勾勒,“怎么今儿有空过来?就为送这只荷包?”

            “没,昨儿夜里和皇上商量朝事,见他锁着眉若有所思,说着说着就走神了。我还道怎么了,一问之下才晓得你的病老拖着,不见起色。”

            “哦?他这么说的?”不经意开口,算上今日,已有三天没见这位勤勉的皇帝大人了。难道真是因为忙?我看未必,他是因为小心眼儿。

            胤祥挑了挑眉,“我也不信,虽说病得不见起色,究竟也没听见说加重了,不过是伤风热症,这冬春交季,最易沾染邪气,何况你素来又不是个强健的。细问之下,我那四哥长吁短叹,虽没说得十分清楚,我也猜到七八分。”他看了看我,“定是你二人又闹了别扭,毓歆大婚那天,你和十哥,可是见着面的,这些桩桩件件,哪件逃得了皇上的法眼?”

            “法眼?他若看得清,也不至于一个人躲着悄悄生气。偏是他看不清,所以才有这些扯不尽的大小伤心事。”将那荷包放在枕头边,忍不住接口。

            “说得是。”胤祥长叹一声,复又道:“只是身处其中,如何能透彻?皇上他,什么事儿都看得清、看得透,只是一到你这儿,就开始犯糊涂。昨儿我也说他来着,看皇上的样子,不过是拉不下脸面,既这样,你就给个台阶。”

            我才想说什么,他不容我插话,“从小到大,尽是我们几个让着你的,如今也老了,谁知还能活几年?何不大家和和乐乐的,真不明白你们偏有这么多可吵的,你看我府上,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所以我羡慕你,羡慕语蓓。”终于找着一个话题接口,忙忙跟上,“谁不想这么平平淡淡、甜甜蜜蜜一辈子?谁想横生那些枝节,遭遇那些变故?可也不能回头重来啊。我就恨他那性子,有什么事总藏在心里,不肯说什么,猜心猜了半辈子,他不累我也累了,挑明了不好?怎么总是让你来当说客?”

            胤祥欲接话,我抬手止住他,“说客也得有可说的地方,那日我不过作了个梦罢了,梦见小时候和胤誐在雪地里玩……你说让我服个软,这软可怎么服法?难不成还要为我作了一个梦道歉赔礼的?”

            胤祥愣住,半晌方摇头,“几日不见你,口才比从前好啊?敢情你这病是装的?连我都说不过了。”

            “我是没表露出来罢了。”嗔他一眼,想起从前,由不得笑道:“他若是知道我丰富的恋爱史,还不得气个半死?”
            “恋爱史?”胤祥瞪大了眼,这话把他也吓一跳。

            “你以为?你以为都像语蓓似的,一嫁就嫁给一个可心郎?在我的家乡,谁不是扔在人堆里长出来的?谁不是爱过几次才结婚的?”

            他一个劲儿摇头,复又摆手,“快别说了,别说皇上接受不了,连我听着都不成话,这算什么?这不乱套了?”

            “没乱啊,除了离婚率高点。”我哧哧笑,每次和胤祥聊天心情都特别轻松,因为没负担,没感情上的负担。想到这儿,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表情是无奈又包容的,是真正的兄长对妹妹的表情。

            “胤祥,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年皇上让我嫁的人是你,可怎么办?”这个问题问出后,我觉得自己对过去那些事似乎释怀了,因为敢拿那些往事做假设本身就需要一种第三者的无谓。而现在,鄂宝儿与我渐行渐远,吉雅慢慢独立起来,独立到可以以一个第三者的眼光去看过去种种。

            问得对面的男人一时傻了,半晌方木木开口,“你今儿怎么了?若按往常的脾气,我还想着看见你指不定怎么哭呢?怎么今儿这么,这么兴奋?倒是四哥,白担心你的身体,白操心怕你难过。”

            “依我看。”不接他的话,继续我的如果,“依我看,如果当年皇上把我指婚给你,兴许大婚之夜……”

            “还能等到大婚之夜?”他打断我,“等不到那天四哥就找我算帐了。”

            话一说完,我们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开怀。虽然我还病着,但不严重;虽然胤禛还没出现,但我不担心……这种稳妥的感情也许少了很多悸动,但同时,也多了很多更靠得住的东西。比如稳定,比如长久。

            看了看胤祥,曾经年轻的脸苍桑了,皱纹悄悄爬上眼角唇边,可不影响他的内心。他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十三阿哥,只是多了历练,多了稳重。偶尔开怀一下,也比别人拿得起、放得下。

            正笑不停,小太监进来回说太医过来例诊,我挥了挥手,“不用了。”

            “嗯?”胤祥抬眼看我。

            “天天号脉,天天换药,能有什么效果?就一副吃到底吧,反正也不是大病。省得整日换衣裳、挂帐子,没得麻烦。”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头道:“朕都不嫌麻烦,你嫌什么麻烦?”一面说着,一面跨了起来。

            逆着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不禁展颜,见他一步步走近,嘴角噙着丝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