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歇一歇用饭,”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彭黎发话了,“别自己吓自己,今天就到黑水铺,住上几日再走,有霉气,也等到霉气过了!”

        伙计们把骡马圈在一处,从行李里面取了风干的山鸡肉来烤,本来蟒蛇是顿美餐,不过想着蛇腹中那个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经不错了。小黑带着几个胆大的伙计把蛇尸和那具巫民的尸首都挪到远处去了,盖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上去。

        彭黎却像是没有一点食欲,就着一堆火默默的烤着他的钩刀,然后拿块棉布慢悠悠的擦着。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一脸阴沉的围着,一付不让外人踏足的模样,旁人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好天气带来的好兆头此时都没了,林子里幽幽的似乎有些冷风逼人。

        “老祁,真的没事么?长虫横道,真是大凶的兆头,以前殷头儿就是遇上了这一遭,结果一进黑麻峒就再没回来……”老铁在这帮人里胆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祁烈一起走云荒,有几分面子,于是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

        “丧气话!”祁烈的脸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鸡肉,发狠一般,“殷头儿那次,是他妈的见了长虫横道的缘故么?想发财就别怕死,那么点胆子,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到底会出什么事呢?”商博良在旁边问了一句。

        祁烈摇摇头:“鬼知道,云州这地方,邪!”

        静了好一会儿,他把剩下半片山鸡肉抛进火里,站了起来:“把家伙都带在身上!准备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黑水铺!”

        “最后一遭!”祁烈死死盯着阴虎山那边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来就没事了,今后平安到死!”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商博良听得清楚。祁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祁烈下令,彭黎的手下也纷纷起身。彭黎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彭黎下令说由祁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尊行不悖。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商博良默默的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刀插进自己的腰带中。

        “黑骊?”商博良有些诧异。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的打着响鼻。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多年,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芭蕉叶依然静静的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小黑上来喊他,“祁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商博良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小黑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商博良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的退向他们这边。小黑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四

        接近黑水铺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阴虎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黑水铺,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祁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的流动,这就是所谓黑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祁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

        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黑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的就陷死在泥眼中。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黑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彭黎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祁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黑水铺一样,快了。”

        彭黎默默的点头。

        “慢着!”祁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小黑一怔,煞住了脚步。

        祁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他妈的,别走了,有怪事。”

        彭黎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祁烈的手指颤巍巍的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商博良回头问道。

        “有!”彭黎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商博良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众人惊讶的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商博良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彭黎转向祁烈,低声问道。

        “没错,”祁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的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所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祁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黑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商博良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彭黎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黑泽再找黑水铺。”

        “不成的,”祁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黑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一片死寂。静了许久,彭黎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祁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摒住了呼吸。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

        伙计们脸色惊惶的左右顾盼。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

        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州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至今宛州青楼里还有一种魅女,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这些魅女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淫艳非常。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彭黎脸色阴沉,忽然一把将手里的火把插进淤泥中,“嚯”的从腰间抽了刀,反钩刀在火光照耀下凄然一闪。随着他有所动作,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苏青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半沉在泥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