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漆黑的云天里电光一闪,照亮了远处蛇行的山脊,不闻雷声,大雨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我说老弟,”祁烈西西嗦嗦的翻了个身,凑过来跟商博良搭腔,“你说去过宁州幻城崖,真的假的?”

        夜已经深了,伙计们奔忙一天,很快就横七竖八的睡满了周围的地面。祁烈和商博良并肩睡在靠近火坑的地方,周围此起彼伏都是鼾声。

        商博良也没有睡着,枕着自己的长刀仰望大屋的屋顶,似乎在想着什么。此时他无声的笑笑:“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幻城,远远的在绝壁上,好像你登上去,就可以走进那座城。可是一时阳光升起,又什么也没有。每年,只有那一天那一时,好像是云雾开了个口子,让你可以看见那座城市。”

        “真的有城市?”

        “不知道,远看真的像是一座城。羽人说是天上城,不过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石山看起来像是城的模样,”商博良轻轻吁了口气,“不过若是真的城,多好。”

        “妈的!什么破柴!恁湿!”小黑破口骂了一句。

        他还未睡,在火坑边就着余热想把衣服烘干。

        祁烈坐了起来,看见小黑手忙脚乱的拿着一根竹筒对着火坑吹气,想把奄奄一息的火苗再吹起来。

        “声音小点,”祁烈拿片衣裳围在腰上,“怎么了?”

        “这火坑太湿,点的时候废了我半天劲,没烧一会儿又要灭,真他妈的,”小黑骂骂咧咧的。

        “你小子添柴了么?”

        “添了,不过这里的都是湿柴,像是有些日子没换的样子。”

        “什么?”商博良也坐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走到火坑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忽的皱了皱眉。那个火坑里积灰很厚,他忽然伸手将修长的两指直插进尚未冷却的火灰里。

        “灰坑里面是湿的,整个的都湿透了,所以火一闷起来就要灭,”商博良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占了湿灰的手。

        “这群巫民,到了他们家也不知道出来个待客的。算了算了,早点睡,明天早起再说,”祁烈似乎很有倦意。

        但是商博良却像是没有听见,他默然而立,神色越来越凝重。

        “祁帮头,你不觉得有一些奇怪的事情么?”

        商博良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是其中那股沁人心肺的寒意令祁烈忍不住汗毛倒竖。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化,凝然的有股冷意。

        “现在是雨季,既然巫民靠火坑来去湿气,可是为何我们进屋的时候火坑不但没有点燃,而且引燃柴火费了半天的功夫。那是因为木柴是湿的,常用的火坑,坑里的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余灰一直湿到最底下,这样的火坑,倒像是有人把水整个的浇进去的模样。”

        此时彭黎和苏青几个警觉的人也坐了起来,苏青一步上前十指插进热灰里再提出,对着彭黎点了点头。

        “既然是湿润的地方,就该经常换新柴,这个屋子干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是火坑却被人用水浇了,而且柴似乎也有几天没有换过。”商博良低声到。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我们根本没有见过过其他巫民!刚才祁帮头说没人招待,我才忽然想起,我们在黑泽上见到的是那十一个人,到了黑水铺还是那十一个人。就算现在是蛊神节,巫民都在家里不出门,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大队人马进这间大屋,屋里就没有别的主人出来看一眼么?”

        “也……也许,”祁烈眨巴着眼睛,也许不出所以然来。

        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底悄无声息的滋生蔓延起来,即使苏青这种冷厉的人也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生寒。所有的伙计都醒了过来,屋子里面静得吓人。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沉吟不语的彭黎。

        “是有点怪异,”许久,彭黎才沉沉的点头,“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苏青,石头,还有你们几个,老祁带着,步子放轻点儿,去外面堂屋里看看,”彭黎压低了声音,“商兄弟谨慎细致,也过去帮帮忙。荣良再带五个去门口看看骡马和货物怎么样了,我带剩下的人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是!”

        雨打在屋顶上沙沙作响,除此就只有伙计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祁烈带着的几个伙计走在黑暗里。

        这种寂静令人惊惧。他们不敢走进巫民的屋子里查看,周围看去也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偏偏有一种感觉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不知怎么的,伙计们忽然都相信商博良的疑虑确实没有错。

        “谁!”祁烈低喝了一声。

        “我!”苏青带着两个伙计潜步过来。

        “我们打开一间屋子看了,”苏青的脸色苍白,“没有人!”

        这话他是对着商博良说的,所有人中,只有商博良的神色尚能不变。

        “回去,先找到彭帮头,”商博良低声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哦!”黑暗中似乎是石头喊了一声。

        “怎么?”商博良一惊,猛地举高了火把。

        “没事,撞到柜子上,”石头揉了揉肩膀。

        “里面有火!”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石头撞上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巨大木柜,漆画着复杂诡异的花纹。这座色泽古旧的木柜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可是石头不小心撞上,却令柜门洞开一线,里面透出了火光。

        苏青的手背青筋暴露,退后两步扯开了青弓,一众伙计兵器在手,环绕成半圆的圈子。商博良微微犹豫了一下,握着黑刀的手缓缓的探了出去,他刀柄一击,柜门咦呀一声洞开。

        “死人!”石头惊恐的低吼了一声,手里的长匕首一振,身子却退后。

        “没事!”商博良在后面一把按住他的背,“不是人骨,是个银鹿头。”

        柜子里面飘着幽幽的绿火,两根细蜡的光色怪异。那是一个鹿头骨,被齐颈砍下供在一只雪白的瓷盘中,乍一看像是人的颅骨,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层雪白的银光,耀花了伙计们的眼睛,只有眼洞是漆黑的两团。

        “见鬼,巫民供这东西干什么?”苏青惊悸未定。

        “倒像是纯银的,值不少钱的东西,”石头伸手在银鹿头的面颊上敲了敲,里面空空作响。

        行商的人,这点贪心始终都不灭,此时不知是否身在死境,石头依然凑上前去,双手捧着那个银鹿头仔仔细细的端详,满脸痴迷的模样。

        “未必是纯银,”商博良低声道,“那么逼真的东西,倒像是真的鹿头骨上鎏了一层银。先不要管它为好,这屋子四处透着邪气,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

        他这么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群人围在木柜前,此时忽然静了下来。祁烈总是提醒众人不要乱碰巫民家里的东西,竟也没有出声。所有视线都汇集在那颗鎏银的鹿头骨上,带着痴痴的神情。

        商博良周围一扫,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枚鹿头骨上。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可是他已经挪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多看那枚鹿头骨一眼,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眶仿佛把他的目光都吸了进去,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这本是一个狰狞丑恶的图腾,可是他越看越是不由自主的浮起笑容。渐渐的,那颗鹿头在他眼中越来越像一张人的面孔,没有眼珠的眼眶中透出了柔和的眼神,鎏银的面颊上微微流露出笑容。他竟然看见鹿头慢慢张开嘴笑了,像是笑,又像是要吃了他……

        颈后传来微微的凉意,那是屋梁上一颗水珠正巧打落在他的后颈。商博良忽然从梦魇中回复了意识,一股彻寒的战栗顿时取代了身上洋洋的暖意。

        “不要看那个东西!”商博良大喝着双臂一振,将祁烈和一干伙计都挥倒在地。

        “哎哟!”倒地的疼痛让祁烈也清醒起来。

        他脑袋里面还有些混混沌沌,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多年走云荒的经验让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嘴里大喊着:“闪开,闪开,别看那个东西!”

        他的哑嗓子此时像是一把锉刀磨着诸人的耳骨,惊得所有伙计都忙不迭的闪避出几步。一阵阴阴的风正从门外吹进,伙计们聚在一起,看着木柜边还剩下一个人,在那两点绿火的照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欢愉,越发的诡异。

        那是石头。商博良本也将他推倒在地,可是鹿头还握在他掌心,他爬起之后像是完全听不见旁边的动静,只是小心翼翼的捧着鹿头,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着那对黑洞洞的眼眶。离得远了,伙计们才看清楚鹿头还是鹿头,哪里有半分笑的模样?相反,却有两行殷殷的的血红慢慢从漆黑的眼眶中溢了出来,仿佛极稠的两行血泪,沿着银亮的面颊缓缓滑落。

        众人都被这森然可怖的一幕震慑住了,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要碰!石头!不要碰那血,甩掉那东西!那是……是……是血煞蛊!”祁烈忽然放声狂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但是已经迟了,伙计们眼睁睁的看着石头像是捧着女人娇艳如花的脸蛋般,爱怜的擦了擦那两行血泪。血粘在手上,他一抖,鹿头骨落在了地上。石头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沾上血的手,众人似乎有一阵错觉,石头的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红亮丽的花!

        等人们明白过来,大屋里已经响彻了石头凄厉的哀嚎。那不是一朵花,那是石头的手在瞬间彻底炸开了。所有血肉化成浆状溅射出去,只剩下森森然的手骨!这还不是结束,石头的手腕上咕嘟嘟冒着血泡,血仿佛是沸腾的,沿着手臂一直腐蚀上去,纤长的血丝纵横飞溅。

        众人亲眼看着他的臂骨一截一截暴露出来,像是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魔鬼,一口一口的咬去了他的血肉,转眼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条森森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