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商博良轻轻的笑笑:“这不是我们最初决定要来这里的原因吧?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我也觉得我要见到蛇母,对得起那么长路的辛苦,心里希望沉下去的不是我。”

        “上了战场的人只知道往前冲,当你看见兄弟们都倒下去,你什么都不会想。可也许往后缩的人反而能活得长,”彭黎低声说,“可往前冲的时候,谁想为什么要冲?只是有个事得去做罢了。”

        “说得好。”商博良点点头。

        女人双手的袖子打上结,把纱裙的两摆提起来,在大腿两边也打上结子。她在身上浇水摩擦着准备,男人们默默的看着她湿透的纱衣里身躯曼妙,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商公子,谢谢你的衣服。”女人把褪下来的长衣还给商博良。

        商博良点点头,把长衣扎在腰间:“我跟在你后面。”

        “我要是沉下去,商公子也会割断绳子的吧?”女人轻声说。

        她返身,轻跃入水,翩如游鱼。

        商博良沉默了片刻,跟着入水。男人们跟随在他身后。

        水中事漆黑的一片寒冷,无数冰针刺在全身的每个毛孔里,耳边只有永无断绝的水声,眼前极远的地方,闪着荧光的鱼群娓娓游动。多数地方水一直漫到洞顶,每游出几十尺,女人便会找到可以换气的地方,几个人一起浮出水面短暂的呼吸,很快就要继续沉下去追逐鱼群。

        流水和寒冷迅速的抽干着人身体里残余的温度和力量,鱼群的荧光越来越远,到了最后,能够停下来呼吸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只是吸一口气,就要再次沉入水中去追赶。

        女人游得块,五个人之间得距离越拉越远,到了最后,除了能够摸到腰间的绳子,再也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还有别的人存在。

        没有谁能帮谁,在这里便只有自己一个人。

        商博良已经记不得换了多少次气。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只感觉到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了,一股气使劲要从嘴巴、鼻子和耳朵往外窜,巨大的压力压得人胸口剧痛。他觉得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部,太阳穴边的血管不停的跳。

        他使劲去抓前面的绳子,想要女人赶快找个可以换气的地方停下来。

        他抓到了绳子,可是不敢扯。他忽然想也许他扯了女人会误以为他坚持不下去了,那么女人是不是会割断绳子?于是他就要在这里慢慢的沉到不知多深的地方……

        商博良忽的微微的笑了,他忽然发现原來到最后的时候自己也是怕死的。

        他笑的时候那股气终于从嘴里喷了出去,伴随着冰冷的潭水呛入他的气管。窒息的瞬间,人却有一种被释放的快意,胸口不再疼痛,冰凉的感觉一直延伸到肺里。

        他往下沉了下去。他仰起头看着上方的水,只有漆黑的一片。

        漆黑里传来淡淡的香味……是草原上新下了雨……还是少女们在铁锅里煮沸了马奶……或者颊边胭脂的香味……

        她的颊边曾有胭脂么?商博良记不清了。可他还记得她的笑容,像是花盛开在白色的光里,一瞬间,便即凋谢。商博良听说过宁州有种花,只在月光下盛开短短的一刻,你采到它,它便永远维持着盛开的样子,小伙子们穿越险山恶水去采它,因为采得了,便见得你守候的心。送给小伙子们喜欢的姑娘,姑娘们都会欢喜。

        可是经过许多年,那朵花还维持着最初最美的样子,小伙子已经远走他乡,姑娘的灰已经埋在泥土下。

        “我就要死了啊。”他想。

        可是他不想动,太疲倦了,无休止的下沉。

        温柔的暖意扑面而来,环抱了他,隔绝了水的冰冷,带着他迅速的上浮。两个人猛地冲出水面,商博良再次呼吸到了空气,吐出了几口水,喘息着清醒过来。女人抹开了粘在脸上的头发,喘息着看着他。老磨他们还没有跟上来,这个石隙里只有他们两人。

        “撑不住了拉绳子,你们男人,总是不相信女人的。”女人说。

        商博良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说话。

        “在这些男人里,你对我最好,算我还商公子的吧。”女人又说。

        “不要冒险。”商博良低声说。

        “什么?”

        “不要试图从彭黎那里抢药,你们做不到的,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商博良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冒险。”

        女人大口的呼吸着,温暖的气息直喷到商博良的脸上。两人冷冷的对视,谁也不再说话。

        “可我虽然是个窑子里的女人,我也想活下去。”女人低声说。“而这和商公子有什么关系么?商公子说过,不能救我啊……”

        商博良默然。

        周围水花溅起,老磨和苏青也钻了出来,跟着彭黎也露出水面。

        “刚才怎么了?感觉绳子往下坠。”苏青喘息着问。

        “差点沉下去,多谢苏兄弟没有割绳子。”商博良虚弱的笑笑。

        “就算要割绳子,”苏青冷冷的,“也会试着先救你一救。”

        商博良一愣。

        “走了这一路啊。”苏青淡淡的说。

        “这样游下去,简直没头了。”彭黎也不善游泳,双眼在水里熬得通红。

        “前面有亮光从上面透下来。”女人说。

        “你没有看错?”彭黎惊喜。

            女人摇了摇头:“前方大概五十尺,也许更短点,一定是光,而且是火光。”

            “都还有最后一口气么?”彭黎大喝。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彭黎拉开衣领,露出那里的银色蝎子:“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用这解药。我要有心负大家,我已经吞下去了。”

            “让我见到蛇母,”彭黎扣上领口,“便让我死在这里,无妨!”

        十八

            人们从水中猛地浮起,头顶洒下温暖的火光。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变得极轻,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他们伏在清澈的水池中,环绕他们的是无数的火把。面前就是平整青石砌成的台阶,他们攀着台阶慢慢地往上走,站在第一个平台上。

            人在这里太渺小了,这里古老的寂静令人膝盖发软,几乎就要跪倒在仿佛天幕的穹顶下。这是一座地低深处的宫殿,却比世上任何的宫殿更加空旷雄伟,它是从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开凿而来,古老的墙壁上依然保留着开凿时锋利的凿痕,最长的凿痕长达二十尺,不能想象最初是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工具开凿而成。开凿他的人似乎仅是为了它的神圣和庞大而做了一切,旷阔无边的穹顶和周围仿佛接天的是墙都是平的,四四方方,每一根墙线都笔直锋利,都像是比着尺子划下的,可世上又怎么可能有那样巨大的尺子?

            而地面完全没有修整过,峥嵘的岩石被千万年的水流磨得圆润,交叠在一起。在崎岖的地面中央,一条青石堆砌的台阶缓缓的走高,去向半空里。

            半空里台阶的尽头,漂浮着白色的纱幕。

            这里的一切就是为了显出那高处的神圣和静谧,巨大的威严仿佛从纱幕背后透了出来,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天呐,我真不是在做梦么?”苏青低声说。

            彭黎推开了他,踏着台阶缓缓而上。商博良看见了他的侧脸,那侧脸如同饥饿的狼,缓缓地接近无力反抗的猎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向前。他们甚至看不清纱幕后有没有人,风来纱幕上水波般的纹路蛊惑着他们,这里到底是梦境抑或真实都已不再重要,每个人都想那纱幕拉开,露出纱幕后那人的脸。

            不知多少级台阶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站在了最后一段台阶下。那是一处宽阔的青石平台,平台中央圆形的水池,池上开着洁白的莲花。穹顶的水滴坠落,在空中留下笔直的银线,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语。

            “你在干什么?”苏青压着声音问。

            “我在数数看要几声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轻声赞叹,“苏兄弟,你可曾猜到过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会是这里?”

            “没有,出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为国捐躯大概就是这一次了。”苏青仰头看着高处的纱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纱幕上缀着银丝制成的丝络,丝络上挂着无数的银铃,细微的风里,银铃叮叮的响,如宛州开春时候雨洒在湿透的路面上。

            人们站在池边,彼此对了对眼色。

            只有彭黎,他谁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魇住了,依旧缓步向前走去。苏青忽的想起在鬼神头的竹楼里,彭黎也是这样如被魔魇般,完全不像他平时冷静决断的模样。

            他伸手去拉彭黎,却被彭黎生硬的甩开。

            彭黎走到了最后的一段台阶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过那么长的路,你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点耐心等一等么?”纱幕后传来令人心头一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