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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番外(陈奉良)



                                            好大的雪!纷纷扬扬,大片大片的雪鹅毛一样从天际悠悠飘落,一伸手就能接住一大片,包裹着那么多小小的雪花,精致无伦,我的小雪儿说过,雪花都是六角形的,但无论千亿万亿,每一朵与每一朵都不同。每一次下雪,我都努力看清雪花的样子,往往还没看清楚,它就已经化了,难得今天雪大,我还能些微捕捉到一些。明明是个平凡的世界,明明是个难看的世界,经雪就变成奇迹,变得晶莹剔透,灵气动人,房子成了玉宫,树舒展着琼枝,连普普通通的土地,那一点点的银光从雪地里泛出,像是藏了无数的珍宝。真好,雪还没停,没有人去扫。我走出檐外,雪纷纷飞来,飞到我的肩头、衣袖,还有的落到我的头上,眉上,更有调皮的,落上我的眼睫、嘴唇。她还说过,雪是最美丽的花,只是这世上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脆弱,容不得一丝玷污。

        “大公子,我就知道,您又站在雪里了。”小和唠唠叨叨,知道我每次下雪都如此,拿来一领黑狐大氅给我盖上,又端过来一个手炉。“您就不觉的冷吗?”

        我确实不觉得冷,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爱雪成癖,这是我唯一的爱好,其余书也好、琴也好、画也好、棋也好,其实,我都没有那么的喜欢。

        小和陪我站了会儿,跺跺脚:“公子,您还是先回屋喝点茶吧,还是落雪小姐从桐城给您稍的呢。”

        我笑笑,跟他回屋,小和给我泡了茶,拿着我的外衣去熏炉上暖着。桐城银毫确实名不虚传,根根碧翠,被雪白的茶盏衬得美得让人沉醉,分外养眼,怪不得,有明目一说。轻饮一口,唇齿含香。

        不知道桐城有没有下雪。秦励休妻的说法,已经成了京中人的玩笑,没有人相信了。

        “不管落雪小姐会生个小公子还是小小姐,秦将军肯定都宝贝的很。”小和很唠叨。

        她既怀了秦励的孩子,秦励一定会把她护的好好的,连小和都不会怀疑。

        “以前下雪咱们还给她送过炭火。”其实她没怀孕的时候,秦励也把她护的很好。秦励,秦励,没有哪两个字让我如此挫败,一败涂地。

        “公子,您说的都哪年的事了,少说也七八年了,后来落雪小姐哪儿用您送啊,她还喜欢送您些小玩意儿呢。”

        “这么久了吗?”我有些怀疑,我觉得还很近啊。

        “当然了,您看您匣子里那些小玩意儿,不都是落雪小姐给的,都那么多了。也怨不得您记性不好,您的月例银子也没省多少,您大部分还是给落雪小姐买了别的东西了。”小和笑道。

        “是吗?”原来自己早就是多余的了,即使没有秦励。

        我慢慢回想,对了,那确实是永德十六年的事情了,自己十四岁,小雪才十岁。那天,雪也是这么大,不对,比这小一点。母舅家的两个表哥邀请自己和他们一起踏雪寻梅。当时有□□个人吧,也许更多。一干纨绔鲜衣怒马,带着僮仆还有酒水火炉到郊外,却哪儿都没找到几朵梅花。只好在一个草亭里,点了炉火温了酒百无聊赖。这时,黄公子——他叫什么了?挂在嘴边的名字怎么突然想不起了?黄必玉?黄玉成?……对了,是黄必徵,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原先一两遍就背过的文章,现在要看四五遍,甚至,年少时背的滚瓜烂熟以为总也不会忘的东西,好多突然发现有些句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黄必徵公子提出赏雪联句,前面人吟了什么?竟然真的想不起来了,他吟的雪,自己忽然想起小雪,灵机一动,接口道:玉骨凝清魄,仙香岂俗得?哪知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夸赞,可是宋容却笑道:“陈兄是不是游了仙台吧?我们这些俗人也想沾沾仙气,长长文采啊!”人们顿时开始起哄,我又羞又怒,这些人也都是名门世家,怎么说话如此秽污,而且,连带小雪都受了侮辱,我一怒之下站起来:“你浑说什么!”众人没想到我一向温良,竟这么生气,顿时有些讪讪,我也有些不是滋味。这时大表哥笑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个表弟,端方的很,姑丈管的又严,不要说没去过青楼楚馆,连府里俏丫头都没碰过呢。”场面顿时又活跃起来,果然有人提议去丽香院……之后,我的才名更胜,却也多了个“木头”的诨名。

        我自然没有去那等地方,带着小和去了别院。大门紧闭,林伯不在,我惊讶的进门,才知道林伯竟是被她差去买炭。我才知道,府里配的用度仅是勉强,又被克扣,小小的落雪竟要典当东西买炭还有衣食。我气的发抖,小雪却拉着我的手劝慰:“哥哥不要担心,我才不会受委屈,他们不送来东西,我就典当这里的东西,还有岳婶和小墨会针线,我设计的花色有好多人买,还有哥哥给我的例银……”我心酸不已,小雪才十岁,府里的两个妹妹谁不是锦衣玉食,可小雪却要斤斤计较衣食用度,屋子跟雪洞似的,也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衣物,我暗自补贴给她的例银本是让她买点心零食的,没想到在这里却是有用之资……我回到府里,母亲却说没有银子可以拨到这里,只整治了那些克扣的下人。我只有把自己多年的年节的赏赐都给了小雪,她什么都没有……

        “大公子,您该温书了。”小和提醒道。

        是吗?我抬头看看,天早就黑了,只因为这雪,显得有几分明亮,怪不得小时候,小雪说有穷书生映雪读书。

        我回到书房,小和点了灯烛,我不禁又有些发呆,这烛台也是小雪给的,上面架了一个锡箔小伞,同样的蜡烛,却明亮很多。我翻开看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经注,却再也没有新的体悟,熟悉的字在明亮的烛光下,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小雪腹中有了秦励的骨肉,我那么瘦弱的小雪,就要母亲了?她可承受的起?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不知道她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她多一点吗?我的小雪,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她越大,就离我越远……我们永远像小时候该多好,为什么要长大呢?

        永德七年新年,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还是个玉娃娃。

        “娘,那是谁?是我的小妹妹吗?”过年了,新年我刚五岁,一身红衣穿的像年画里的抱鱼的小童子。她在祖母怀里,我拉着母亲的衣角远远看着她,小手小脚又白又胖,真好玩。娘却没有说话?我又不甘心的拉着母亲的衣服,想凑过去和小娃娃玩。可是母亲却坚决的拽住了我。

        “小公子乖,那种下贱的种子,怎么配做小公子的妹妹。夫人生的才是小公子的妹妹呢。”奶娘不屑的哼道。

        “吴妈!”娘低低的制止她胡说八道。

        “夫人,您别在意,那个下贱种子,老爷连看都没看过一眼。老夫人也是,吃斋念佛的好心留她一条命也罢了,还宝似的抱在怀里。”

        “好了吴妈!”吴妈才悻悻的住了嘴。

        我并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却知道,那不是我妹妹,今后,她不能和我玩,有些不开心。娘拉着我恭恭敬敬的施礼给奶奶请安。

        “起来吧,都是一家人,这么多礼。”奶奶慈祥微笑。

        我给奶奶行了礼,只能眼巴巴瞅着那个玉娃娃,离得近了,更觉的好玩,圆圆的小脸,黑黑的眼睛还转来转去,咦!小娃娃也在看自己呢,我不禁乐的眉开眼笑。

        “良儿,喜欢她吗?”

        “喜欢!”我立刻大声回答,心里雀跃无比:“奶奶,把她给我玩好不好?”我脸红红的求道,第一次跟奶奶要东西,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求奶奶都会给。哈!她皱了皱鼻子呢。

        “胡说什么!”母亲立刻呵斥道,面沉如水。

        祖母看了看脸色不善的母亲,笑笑:“良儿喜欢,以后想看她,就来奶奶这儿看就好了。”

        “真的?”我高兴起来,她不是妹妹也没关系,她在奶奶这里。我在奶奶目光的鼓励下挣脱母亲的手,高兴地点点她的小鼻子,又捏捏她的小脸儿,手劲大了点,娃娃撇撇嘴,差点要哭。我连忙摸摸她红红的小嘴儿安抚,可她好像烦了,闭上眼睛睡觉。

        “好了,良儿,她睡觉了,你就别闹她了。”母亲闲闲说道,找了借口告辞请安。我还想玩呢,一步三回头被母亲拽走……

        “奶奶,奶奶……”第二天我就带着小厮跑到祖母房里,生怕她不见了。一不小心,差点绊个跟头。

        “小心点,乖孙子!”老夫人听到他的呼唤,从佛前起身,回头就看见我差点被绊倒。

        “奶奶,娃娃呢?”我迫不及待的问到。

        “你来的太早了,妹妹还在睡呢。”

        “妹妹?我有妹妹了吗?”我奇怪了,我又有妹妹了?比昨天的玉娃娃好玩吗?

        “小娃娃就是你妹妹。”奶奶耐心的回答。

        吴妈不是说不是吗?“她不是我娘生的,也是我妹妹吗?”我问奶奶。

        奶奶脸色忽的一沉,又笑笑神秘的道:“这个妹妹不一样。良儿记得上次下雪吗?这个妹妹就是朵小雪花,落到了我们家。”

        “怪不得妹妹这么漂亮。”我恍然大悟,高兴的不得了,她还是我家的,不一样的妹妹,她会陪我玩。

        最后,奶奶还是经不住我磨,叮嘱了半天不许吵,才许我进屋。小妹妹睡在床上,她的睫毛好长啊,我趴到她面前吹了吹,她的睫毛抖了抖,还皱了皱眉头。

        “别睡了,跟我玩会儿好不好?”我摸摸她的耳朵,摸摸她的小脚,还是不满足。

        “跟我玩会儿嘛……”

        “好妹妹……”

        她终于醒了,眨眨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打量着我,不哭不闹,好可爱!

        “你醒了!我带你出去玩。”我忽然想抱抱她,我伸出的胳膊,学着大人的样子,费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她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泪水痒痒的滑进我的脖子,可她还是紧紧地抓着我……还是,好可爱。

        “公子,墨好了!您笑什么?”小和轻轻的说话,我还是醒了,从梦里醒了。我无奈的敲敲头,却忍不住想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睁着眼睛就做起梦来,梦那些最初的日子,真实的仿佛就在刚刚发生过。那一年,自己拉着她的小手,教她走路。那一年,她第一次软软糯糯的叫“哥哥”……所有关于她的记忆,自己都出奇的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因为那是自己最美好的岁月。

        自己小时候,真是傻的可以,真的以为小雪就是雪花变的,和别的妹妹不同。确实不同。永德八年,紫嫣出生了,自己怎么没有那么热切?自己很已经开蒙读书,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玩了。而紫嫣不是哭就是睡,又总是一堆丫鬟婆子围着,很有些觉得没趣。我最开心的就是放学后,开始是急着向小雪展示自己学得东西,后来,就是教小雪读书认字了。那时,自己的书一天一天无趣起来,可为了给小雪讲,每次自己都强忍着听老夫子昏昏欲睡的枯燥经书,可是自己讲给小雪,小雪一听就明白了,还会让那些东西有意思起来。她怎么会是妹妹吗?明明就是那灵秀的小雪花落到了自己身边……

        永德十一年,祖母去世了。白色的灯笼,白布的帷帐,白底的挽联,白色的孝衣,是那种毫无光泽的白色,满府都昭示着生命的消褪。她也到了别院,那是我第一天复学,那天下课了,祖母的院子已经是空荡荡的,连她也不在哪里了。小和在身边,我只能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长叹,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慌,我一间又一间的找她,连下人的房子都去了,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我几乎以为她陪着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直到惊动了父亲……从那时起,我不能每天都见她。我学了乐理,学了丹青……我学得越来越多,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不喜欢和人说话。能出府的日子,是我的节日,那时我才能找机会去见小雪,她欢欢喜喜的扑过来,拉着我的手叫哥哥,她陪我说话,不是课业,不是书本,无关功名……只有她关心我身体好不好,开不开心,只有她能够耐心的听我说我的一切,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

        永德十四年,紫嫣也开始学琴、学女红。我对母亲说让小雪也一起学,可是,母亲却如同没有听到。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完话,整个屋子都鸦雀无声,母亲喝了口茶,开始问我的功课,于是丫鬟仆从继续做他们的事情,一瞬间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说过什么……后来,我只能自己带了琴,去教小雪。我坐在她身边,看她的手拂上琴弦,莹白如玉,戏文中的词句突然在我的脑中鲜活起来:素手纤纤,美人如玉……忽然间像握在心口,血冲上我的脸,我忽然觉得手脚都不自在起来,“哥,你怎么了?”她的手覆上我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

        “我,我没事。”我狼狈不堪。

        “哥哥快回家看看吧,我知道你每天都很累。”

        小雪拉着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是明明白白的关切与心疼,没有任何条件,不需要我背完书,不是因为我会搏个功名,只因为我……我的心像被狠狠的击了一下,真想只和她在一起……手下琴曲不觉越来越缠绵……

        永德十五年。季春,四月十五,夜。我睡不着,也懒得叫小和,一个人到后园散步,月色如水,方塘荷叶尚嫩,被月华浸透,夜风袭来,催动田田荷叶,我仿佛看见有美丽的仙女,赤足素手,在塘上折腰而舞,而她是小雪的模样……我看了良久,直到风住了,她也藏起来,寂然无声,我痴立良久,她也没有再出来,像是看到了我。怕惊扰了她,我悄然离开,像个游魂一样,再后园胡乱行走,不觉走到角落,听到有人喁喁细语,

        “好妹妹,再让哥哥好好亲亲……”

        “嗯……”

        ……

        我看到两人在借园中老树半遮半掩纠缠在一起,雪白的肢体冲入我的眼帘……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回房,也忘了他们有没有看到我,我只记得当日的梦里,自己变成了那个男人,而怀里,是小雪,没有人比她更美……

        我整整两个月,没有敢去见她,怕她看出我心中的龌龊和亵渎。我已经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可是,自己却像着了魔一样,我在祖母灵位前忏悔,我在寺庙里跪拜,我读的书越来越多,可终不免夜夜梦到她,梦里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怎么会是我的妹妹,那么聪明,那么美丽,那么让人离不开。我们像夫妻一样,朝夕相处,琴瑟相和。梦里,她弹琴,我为她作画,抬起头却二目相接情思脉脉;梦里,她在我的怀里,我们共读一本不知名的书;梦里,我为她添衣,手却不肯离开……我像个罪人一样,明明知道不可以,却总禁不住恶魔的蛊惑,甚至,我开始盼望着夜晚,盼望这我的梦,在梦里,我比清醒时开心。

        两个月后,我才敢去看她。“哥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她不知我心中邪念,依旧像平时一样热情。天热,薄薄的夏衣包裹着她,我不禁浑身发热。

        “哥,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她抬手就探上我的额头,我被烫了一般躲开,几乎狼狈而逃。

        “对不起,哥哥,我忘了你读书多,规矩多。”后来,她眼睛里有几分好笑和嘲弄,无论我多么渴望,她再也没有碰过我,我只能看着她。我后悔莫及。

        她一天天长大,一天一天更美丽,也一天一天离我远去。后来,她不肯听我的话,和望江楼的顾晖来往;后来,她竟然抛头露面,让安亲王被她吸引;再后来,她嫁给了秦励……这些,我都不愿细想,我知道自己忘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这些不开心的事。只记得当初,只记得她在我身边的日子。

        我胡乱翻了几行书,又走出门去。雪还在下着。

        “小和真不明白,这雪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还会下,年年都会下。”小和又开始唠叨了。

        他不知道,雪,每一片与每一片都是不一样的。明年的雪,就不是今年的雪了,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