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
这京城风貌真是不同，尽管升了卫国大将军，娶了信阳郡主，陆鸣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还是让自己驻守边疆，不管信阳郡主的母亲——自己的岳母求了太后，也终没让皇上改变主意。当然，这对陆鸣倒是好消息，在京城的日子，远没有雍州自在，自己就是呼吸着西北粗粝的风沙长大，京城绮丽，却未免太繁琐了些。每日里没有些空闲，不是拜会就是被拜会，偏偏郡主流连的很，成婚至今，终于的皇上允许回京述职，她立刻不管不顾的跟着回京了。陆鸣从安王府拜会结束，挥退了下人，一个人慢慢踱步在京城喧嚷的大街上，丝毫不想回到长公主府。信阳回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莺莺燕燕的吵得人心烦，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手帕交。京里的夫人们，陆鸣只认得秦夫人，不过她是绝不会出现在自家宴席上的，还记得新婚燕尔时自己一次问道，没想到那位神采飞扬的夫人竟被郡主贬的一无是处，什么出身低贱品格下流等等，陆鸣才知道，秦励与那位夫人也有一番故事。
在路上，是陆鸣最喜欢的时候，轻松自如，反正这京城没几个人认得自己。信步走进路边一个热闹茶馆，陆鸣捡了个偏僻座位，边喝茶边听台上伶人说书：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西垠贼子的弯刀要刺进秦将军胸膛之际，一柄银光闪闪的飞刀飞来，正中那贼的手腕，他疼的啊呀一声惨叫，他回头要过来，还没看清楚，就已经被追来的一刀毙命。
列位以为是谁？正是咱们的卫国大将军陆鸣。前面说了，秦将军乃是天宫的镇元真君转生，这位陆将军是谁？这陆将军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是武曲星君下世，却说我朝皇上贤明，早就这一方盛世，偏有许多妖孽看着羡慕，要来生事，玉帝就命这二位仙君下界，也是对我芸芸众生一片厚爱啊……“
未听几句，陆鸣手里的茶杯就端不住了，这是讲的自己和秦励？陆鸣不知到该气还是该笑，不听人名不知道在讲什么，可听了人名就更不知道了！
来京之后，陆鸣的日程也被岳家安排的紧紧的，偏偏没有秦家，今日倒可以走一趟。还记的路程，陆鸣想着付了茶钱出门直向秦府。
比起自己寄居的大长公主府，秦府真是门庭冷落，没什么访客，门口也没有立着门丁护卫，却一点也不失威严，仿佛门上“秦府”二字就足足镇住了所有牛龟蛇神。想起来许多公候大员的府门，尤其有的破落的还要有几个零零落落的豆芽小兵丁，倒显得凄凉懦弱。
“乖，小心，老奴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你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慈祥的坐在一个太师椅上，脚边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咿咿呀呀的一人攀着他一条腿往上爬，老头虽是这么说，颜色哪有半分不悦，倒是低头护着这个看着那个，根本没看到陆鸣一个大活人站在眼前。陆鸣也看着舍不得打搅，自己眼看也是而立之年，膝下犹虚，之前不觉的有什么，今日突然觉的有些眼热。也许自己也该做些打算了，郡主向来虽说不愿，实际比自己还着急，每日见那么多姐妹，恐怕主意也不单纯，只是府里再添一个郡主这样的人……陆鸣想着就有些皱眉，若是当年青青……她在哪儿呢？
会不会像自己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昏倒在野外，牡丹花一样蜷在地上？为了阻止她离开，自己断了她所有的钱财，可她还是走了，而且什么都没带……
“这位公子，怎么在我们秦府门口站着？”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他了，两手老母鸡似的护着两个小娃娃，像是怕被他抢了，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他。
陆鸣看他的衣饰像是个管家，不过是不是太老了些？微行了礼道：“在下雍州陆鸣，回京述职，特求见秦将军。”
“陆鸣？你就是和我家小爷齐名的陆大将军？”老管家看的更认真了。
“不敢，不敢！”陆鸣谦虚道，和秦励齐名，旁人这么说，他可不敢，若没有秦励，哪有自己今天！
老管家对他的答案十分满意，慈祥满面道：“您来的不太巧啊，小爷和夫人逛街去了，您若是有事，还是改日再约吧，等小爷回来我转告他。”说着，探身拉住一个正好奇的走向陆鸣的小娃，那小娃兀自挣扎不休。
逛街？不知道是不是郡主所谓的下流，她们一家从来不用市面上的东西，非宫制不可“他们走了多久了？我也无事，可以等他们。”
“那您先到客厅吧。核桃，带陆将军到客厅候着。”老管家信口就叫过来一个不知在哪儿冒出来的小厮。
他们不在家，陆鸣也不愿一个人到客厅干坐，“没关系，我在这儿就好。”
“那怎么成。”老管家和小厮都不愿怠慢。
陆鸣摆摆手示意不用，把话题转到两个圆圆胖胖如今都在看他的小娃身上：“这是谁家的娃儿，生的讨人爱。”
老管家对这夸奖十分受用，顿时眉开眼笑的不吝赐教：“这是我们小爷的两个双生子，最小的两个，刚一岁多，谁看都喜欢。和前面的小公子和小小姐一样，从小就喜欢黏我。”
“秦将军真是好福气！”陆鸣从心里羡慕道。
老管家呵呵笑着，不便附和，谦虚说吧又舍不得，正要说什么，一辆马车行至门口，还未完全停稳，车门已经打开，一个年轻轻的公子出来，一边下车就一边喊：“秦老伯！秦老伯！我和青青到了。”
“啊呀周公子，知道你们这几天到，照斓院早就打扫好了！”老管家拉着两个小娃道，那个叫核桃的小厮已经迎上去了。
陆鸣有些吃惊，秦家还有这样的朋友？这位周公子乍看十分儒雅，一开口就完全是个孩子。青青！叫这个名字!
这位周公子下了车，又回身接过襁褓一手抱着，一手扶下一个女子，兴高采烈的说道：“秦老伯，你看我女儿，和我家青青一样漂亮，而且眼睛像我！”
陆鸣不由随着看向那也叫青青名字的女子，青青的眉眼，青青的气质，青青的体态……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青青眉眼中的愁苦，陆鸣呆立着看她，她根本没有往这边看。
“少说两句，全是你的声音了。”她无奈的笑着摇摇头，“秦伯，打扰了。这两个小娃儿就是绵儿和延儿吧，一看就是秦家的孩子！”
也是青青的声音！还有，青青的笑容……
不过秦管家顾不上回答她，只对她点点头，因为那位周公子已经抱着孩子给老管家炫耀：“看看，多漂亮！可爱笑了！”
老管家仔细看了看，惊叹道：“真是漂亮啊！和我们家宝小姐一样漂亮！”这时两个小娃娃开始拉周公子的衣服,那位周公子很高兴得顺势就坐在门槛上给他们看：“看吧，小妹妹漂亮吧。”
一个娃娃还好，可另一个小胳膊抱住就要抢，周公子急了：“不行不行，这是我女儿。”看的其他人好笑不已。
“秦爷爷，留哥哥在家吗？”不知从哪儿又钻出来一个小孩子，六七岁模样，俨然就是个小周公子。
“真是！瞧我糊涂的！快请进来，小爷和夫人带着宝小姐逛街去了，不过留少爷在家做功课。”
“青青”和那个小周公子已经去逗两个小娃儿，这时府内又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人儿：“周叔叔，青姨，你们来了！我娘出门前还提到你们呢。行弟弟，你结实多了！”小人儿明明一脸稚气，眼睛已经看向那个小襁褓，却装着少年老成的样子，显然是学得秦励。
两个小娃娃一看他立刻欢喜的过来……
陆鸣一个人待在门口，依旧看着青青。他已经回过神来，此时唯有尴尬。无疑，那是青青，看上去很幸福的青青，青衫素裙掩不住她的国色，妇人的发髻为她平添几分风韵，还是从骨子里溢出的雍容高贵，没有一样在自己的梦里消失过，从来都无法忘记，以至于，陆鸣甚至觉得她就在自己的周围，在雍州的某个地方悄悄的看着自己，爱着自己，等着自己。他一直固执的相信，青青的出走只是一时赌气，气自己的失信。她一向通情达理，陆鸣相信她想通后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娶信阳郡主是圣上的意思，自己怎么能抗旨不尊？况且自己已经做了安排，甚至如果她不愿意做小，可以外置一室……
“陆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陆大哥，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陆大哥，我不怪你，只是我们无缘……”
自己醉后仿佛听到过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陆鸣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些，甚至从来都没有记住过，现在却固执的清晰起来。
陆鸣突然明白了，她早就走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些美好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突然，周公子一下子挡在青青前面，一脸敌意。
“陆将军，陆将军！”不知什么时候，老管家正叫着自己，眼光里不无探究。
陆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青青也没有想到是他，楞了一下，微笑道：“原来是陆大哥。”接着拉了拉那位周公子的衣服：“夫君，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从西垠刚回来救过我的人。”
西垠？陆鸣尴尬突然敏感的听到这个词？青青从西垠回来？她不是说不堪丈夫凌虐出逃，她之前的丈夫是西垠人？自己怕惹她伤心，从未问过。
“啊！原来你就是最先救过我家青青的人。快里边请，我得好好谢你，没有你，就没我家青青，快里边请！您千万别客气！”
周公子热情的过来招呼自己，陆鸣不禁抬头看看府门，确定写的不是“周府”。
“陆大哥见笑了，这是我夫君周泓，是个书呆子。”青青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坦然的介绍着。
周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今时今日，陆鸣无法探究。
旁边周泓插嘴道：“青青，我已经不那么呆了，我都娶你了。”
青青斜睨他一眼没理他：“陆大哥是来看秦将军的？”
陆鸣点点头：“既然他们不在，我改日再来探望吧，还请两位转告。两位一路劳累，我就不打扰了，还请诸位转告秦兄。”像是要配合他的话，那个一直被闹的小娃娃哇哇大哭起来，顿时几个人都顾不上陆鸣，陆鸣趁机告辞离开。
身后传来稚嫩的婴啼声还有众人的嘈杂，只有陆鸣，忽然觉得冬日的寒风，格外肃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郡马回来了。”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回了长公主府，“郡主刚才还问起呢，您也不带人，让人知道了笑话咱们家。”长公主府的管家唠唠叨叨，殷勤却不亲切，陆鸣只略点过头。
信阳郡主的手帕会已经结束了，正和父母坐在厅内闲聊，陆鸣给岳父母行了礼坐下。
“去哪儿了，这么久？随从说你们早就离开安王府了？”郡主很不高兴。
“从安王府出来，我又去了趟秦府。”陆鸣懒得说假话，尽管不喜欢被管教，陆鸣还是明白郡主都是为自己好，她虽有些小性子，对自己是一心一意，想想自己对青青的思念，总觉得对不起她。
“你傻了，去他家有什么用？”信阳郡主恨铁不成钢的提点：“你该多和安王兄接触，秦励要不是有他带挈，哪有那么高位置，安王兄可是皇上和太后面前最说的上话的。”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旁边她的父亲，长公主的驸马翘着山羊胡子，一本正经的插嘴：“鸣儿手握兵权，少和这些人交往才对。依我看鸣儿去见秦励才是最好，皇上知道了正表明我们鸣儿没有外心，为人忠义……”
“你爹说的有道理。不然那个秦励怎么和栩儿生分多了，别看外面人乱说是陈家那个女人的事，咱们家可不能糊涂，说不定是他们故意给人看的。”长公主虽已年过半百，风度依旧：“不过鸣儿，去秦家还是没必要，你如今在他之上，他怨恨你还来不及呢，有没有怠慢你？”
“公主高见！”大驸马唯唯称赞。
“没有，我去时他和夫人都出去了，没有在家。”陆鸣淡淡的说。
“哼！”长公主冷哼一声：“我就知道，给你没脸了吧。明儿我进宫见太后，顺便问问秦澜生，这是什么道理，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没有没有，只是不凑巧。我事先没打招呼，他们真的出去了。管家都没有通报，当时还有个叫周泓的携着家眷到了，好像很熟的样子，管家也说了他们没在家。”陆鸣连忙给秦励辩解，希望长公主不要小题大做。
“周泓？”信阳郡主感兴趣的问道：“有没有看到他夫人？”
陆鸣心中一惊，以为信阳郡主知道什么，遮掩道：“见到了，不过没有仔细看。听周公子叫他青青。”
“石青青！”长公主更加不屑，“不知道哪儿来的野丫头，说是和当年的长乐公主玉华长的一模一样，太后老糊涂了非认做女儿，还封了长乐公主的封号，连带着这个书呆子也成了驸马。你还说周公子，人家品级如今比你还高呢，这两个也不只哪个祖坟上冒青烟了。”
“母亲在京里也没见过？真和玉华姐姐长的一样？天下有这种事吗？”信阳郡主好奇的问道。
“谁知道，神神秘秘的，除了太后和皇上谁都没见过。”长公主撇了下嘴：“倒是和秦家那位夫人好得很，你看人家秦励多有福气，有这么个夫人，和栩儿疏远怕什么，又搭上个‘长乐公主’。”
大驸马只在旁边点头称是。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陆鸣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猜测：“郡主说的玉华是？”
“就是以前的长乐公主，和亲到西垠的。”
信阳郡主不吝赐教，陆鸣却如当头一棒。西垠！陆鸣不由放纵自己的猜想，救起青青的时间，正是西垠之变前后，青青那么美，那么骄傲，根本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儿，自己当时也并未全信，只是紧跟着战事紧急，来不及探究，长乐公主，玉华，石青青，秦励脑中像被电光点亮了，脱口而出：“她会不会就是长乐公主？”说出来顿时后悔，可心上却越加确定，如果不是这样，真有那么相像到太后和皇上都乐意认的程度，如果不是这样，太后和皇上怎么轻易认一个民间女子，还有，她不和宗室相见……
“怎么可能！”长公主和信阳郡主都笑了。
“真正的长乐公主是不可能和那个秦夫人交好的，”信阳郡主再次解释：“当年我们这种皇亲人家谁不知道秦励是太后和皇上看上了要留给玉华姐姐做驸马的，眼看就要下旨了，谁知道陈家突然冒出个女儿，也不知道什么人生的，竟把秦励迷的神魂颠倒的，硬是娶过门了。”
“是啊，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就算有了那个女人，太后和皇上还打算容了这个女人做妾，让玉华嫁过去，连秦澜生都满心欢喜，哪知道惜花节上这夫妻俩给皇上摆了一局。”想起当时境况，长公主忍不住“扑哧”一笑，“当时也有那个周泓那个搅局，还大宁第一才子，明明就是个白痴。”
“就是，公主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要不是他那一搅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驸马也连声附和。
“多谢母亲和郡主指教。我一时糊涂了，若是真公主，早就回宫相认了。”陆鸣虚以逶迤道。
不是一时糊涂了，而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了。那个周泓，听长公主一说，陆鸣才有些想起，真不愧大宁第一才子，所谓大智若愚吧！
“这个名字不好吗？石头，多么坚硬，青青，就像这里的野草，看起来低贱普通，却是最有生命的。”一次闲聊，青青曾经这样说过自己的名字，自己当时还笑她，连姓都有讲究，那姓牛姓马的怎么说……原来她有过玉华这样尊贵娇弱的名字，被她丢弃了。
陆鸣想起自己对她的安排，多像太后和皇上对秦夫人的安排，甚至还不确定郡主是否能容她。陆鸣很想笑自己，皇上的使节之前问过自己有无婚约，而自己说：没有。
没有，没有。
圣意难违，也是自己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以为从此可以成为皇亲国戚，再也不会因为出身被嘲笑。可不是吗？娶了郡主，做了将军，从前对自己千般嘲弄的叔伯兄妹，哪一个不是点头哈腰的过来讨好，连爷爷都难得慈爱。
青青曾说过，人生难以十全，有得总有失，有失也终会有所得。
自己当时也是满足的，似乎舍了她，得了飞黄腾达，更得了尊敬和重视，可自己真的得到了吗？若自己未舍她，是不是也同样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