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四下漆黑一片，章无技动了下筋骨，隐隐嗅到一股血腥。
“这是哪里啊……”双手试探着四下摩挲，砂石的质感自指尖传来，章无技意识到自己大概身处山洞之中，翻过身来匍匐挪动身躯，循着血腥的味源摸了过去。
“噗——”短促有力的吹气声过后，幽冥中突现一缕微光。章无技赫然抬头，只见一名举着火折子的男子病歪歪地靠在对面粗糙的石壁上。
“你醒了？咳咳咳……”男子按着胸口一阵咳嗽，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展……展青阳？”章无技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庞，不由大惊。
“章无技，难为你还记得我。”展青阳微微一笑，完全漠视对方的惊恐。
“你、你……”章无技挣扎着站起来，抬脚掀起一股碎石子朝展青阳砸去。
“你要杀我？”展青阳只是微微偏过头，任由碎石击打。
“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这是哪里？天都派的命案是不是你做的？别装得跟小媳妇儿似的。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章无技瞬间扑将过来，揪着展青阳的衣衽一阵推搡。
展青阳被摇得几欲散架，语不成调地重复着几个字：“你的、你的、你的……”
“我的？什么你的我的？”章无技停下手来，却见展青阳抿着嘴闪过一丝偷笑。忽而一股焦烟自脑后袭来，章无技倏然回首，惊悚地望见火折子微吐的红舌正舔舐着自己垂在腰际的发梢。“展青阳，你混账！”
展青阳还未来得及反驳，便被盛怒的章无技一掌拍晕过去。
展青阳再度醒来时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山洞内已生起一堆柴火，枝桠搭起的架子上叉着一只已渐焦黄的山鸡，章无技正坐在火光旁边，心疼地捋着那簇受损的秀发。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突然扑过来……我一直想说‘你的头发烧着了’，可你却晃得我说不出来。”展青阳说着笑出了声。
“管你是不是故意的！”章无技猛地回头，恶狠狠地丢过一记白眼，扬了扬手里已经吹熄的火折子，切齿道，“这个我没收了！”
展青阳一时失了神，此情此景，恍惚间有种时空交叠的错感。“青阳你又玩火？这个我没收了！”师尊董小轩手执火折子，踏着岁月的步点渐行渐远。
“饿吗？山鸡吃不吃？”章无技凑向支架上金黄油滑的山鸡，使劲嗅了嗅，小心翼翼地捻下一丝皮肉塞入嘴里嚼着。
“多谢了。”展青阳被美味叫回了魂儿，咬着牙意欲起身。
“别乱动，知不知道你伤得多重？一开口就冒出一股血腥味儿，只怕你体内的血已经漫到嗓子眼了。不如……我喂你啊。”章无技举着山鸡，回眸诡笑道。
展青阳静静地望着章无技，她的笑眼里跳动着火苗的精光，灵动得宛若一只狡狐，竟与当年的董小轩有着神似的风采。
“我喂你的话可是有条件的哦。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白虎帮和青冥剑宗的人是不是你杀的？第二，我怎么会和你一起来到这里？老实交代的话鸡腿鸡翅分你一边，否则我就在你面前把整只鸡拆骨入肚，连鸡屁股都不留给你！”章无技晃着手中香喷喷的“筹码”，扬扬得意。
展青阳望着面前活蹦乱跳的章无技，脑中闪回的却是面如死灰的董小轩，想来不过是两三个时辰之前的事……
天都派忽而一片忙乱，女弟子尽数都往美人堂赶去。
“怕是出事了。”董小轩贴着门扇低语道，“青阳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言罢掀开一条门缝闪了出去。
展青阳望着门缝外的喧嚣，隐约感觉到自己做的两件命案已经东窗事发。
片刻后，董小轩回到屋内，诡异一笑道：“青阳，你做的好事吧，可把那掌门小妞儿折腾惨了。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带你去救夫人。”
见到黄岳郎的那一刻，展青阳的心猛地磕了一下。
“展大哥！见到你太好了，那天你去了哪儿？我还以为你遇险了！”黄岳郎扑过来拍着展青阳的臂膀。
“呃……我……”展青阳左看右看，不敢把目光落到黄岳郎脸上，生怕那样会失了编谎的灵感。
“呵呵，你小子力气挺大啊，午饭那会儿看见你在门上留的记号还担心来着，那洞细得跟针眼一般，我以为你恢复得不好呢。”董小轩分开二人，笑道，“你们出去了再叙吧，把夫人吵醒了可要天下大乱。”言罢向着昏睡中的白雅柔挤出一丝苦笑。
“师傅……”匆匆一面却要离别，展青阳不舍地回头。
“走罢，若我有生之年能兑现对孟教主的承诺，他日缁衣教再见。好生照应夫人和小黄。”董小轩弯月般的笑眼里透出却是决绝，不待多言，便转身关上天都派后院之门。
一路疾行，往事在风中模糊，自耳边呼啸而过，只有被遗弃的感觉愈发强烈，展青阳忽而停步回首，望向那扇早已看不见的大门。多年前，有个人曾经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一个人拿着剑在院中乱砍的月夜，许久无人来叩得门扉忽而被推开，傅岫烟没有师傅那样迷人的笑眼，她只冷冷道：“展青阳，再这样下去你的武功就荒废了。”
“展大哥？”黄岳郎退回展青阳身边，正了正背上白雅柔的位置，关切地望着这呆滞之人。
“小黄，你师傅是谁？”展青阳自袖中取出一支银蛇镖，缓缓擦拭着。
“算是百里教主吧。”黄岳郎自豪地笑着，“那时候我只是后花园的一名花匠，偶尔听到教主在花前感叹‘人生总有一些令人既爱又恨的所在’，一时控制不住爱多话的性子，就斗胆上前和他攀谈起来，岂料我们极为投机，竟相谈甚欢。教主私底下与我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所以你肯为教主殚精竭虑。”展青阳径自摩挲着银蛇镖。
“嗯。哪怕只是教过我一招，我也打心底敬重他。”黄岳郎笑道。
“如果他让你杀了我呢？”展青阳眉头一挑。
“怎么可能？”黄岳郎大咧咧地笑道，“我倒要问问你，如果董姨让你杀我，你干不干？”
“不干吧……”展青阳眼中寒光一烁，浅笑道，“再说她让我好好照应你。”
“哈哈，展大哥你是个逆徒！”黄岳郎毫无心机地开着玩笑。
“呵呵。不过传我蛇镖的人让我杀了你。”展青阳幽幽笑着，挥手放出一枚银蛇镖，望着惊愕失措的黄岳郎，竟是一脸恬然。
“青阳你做什么？！”截下这支镖的却是自树上掠下的董小轩，她怒目相向，历声道，“是她？她教了你轻功，传了你暗器，不会还授意你谋害教友吧？”举着银蛇镖的手颤抖不已。
“你早就怀疑我？不肯相送却暗中跟踪？”展青阳红了眼，“你何不一早就杀了我？用你独有的招式，也好让我想想那些早已生疏的武功！”
“黄岳郎，你带夫人回去见教主，请教主彻查傅岫烟！”董小轩一掌将愣在原地的黄岳郎推出去好远。
“不好！”展青阳望着远去的黄岳郎，抬脚欲追。
“青阳你别走!”董小轩内力升腾，大喝道，“我让你好好回忆回忆那些生疏的武功！”
“师傅你……”展青阳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等不到教主办我，要亲自动手了是不是……”潸然泪下，无语凝噎，猛然抽出三支银蛇镖，迎着师尊翻涌而来的掌风发出近乎绝望的一击……
“咳咳咳……师傅！”展青阳呛了一口鲜血，捂着中招的胸口踉踉跄跄朝董小轩晃去。
其中一支蛇镖正中眉心，董小轩张大了嘴，还没说出一个字便仰面倒去。
“师傅！”展青阳随着董小轩伏倒在地，恸哭道，“我该死，竟然使出了全力……”
“以前过招的时候我也总让你三分的，不记得了？”董小轩眯着弯弯的眸子，抬手轻轻拂上徒儿的颈脖，“说实话，傅岫烟教得不错……”
展青阳轻轻地摇摇头，又狠狠地点点头。
董小轩缓缓吐着气：“出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杀了我？”
展青阳拼命摇着头。
“我出掌时在想，最好这一掌能废了傅岫烟教你的武功，我再、再从头教你……”董小轩的呼吸愈发急促，“青阳，我悄悄跟着你，只是想再多看你两眼……我是个不称职的师傅，不敢、不敢奢望你的谅解……”
展青阳在泪海中崩溃。
董小轩缓缓抬起徒儿的消瘦的下巴，吃力地端详着这张成熟俊雅的脸庞，喃喃道，“怎么就长这么大了……也罢，我都这么老了……别哭，你还记得当年醉酒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展青阳摇摇头，任凭泪水顺着脸颊延绵到董小轩的手中。
“你说，‘小轩，将来我要为你画眉，还要在你的眉间点上朱砂痣。’”董小轩闭上眼，似在陶醉，她的眉间还纠结着展青阳落下的银镖，鲜血犹如泼翻的胭脂，渍满整个额头。
“小、小轩……”展青阳小心翼翼地唤着这个久久不敢出口的名字。
“黄岳郎这一去……百里教主怕是不会放过你……除非你练就比他更高深的绝学。缁衣教禁地‘博闻阁’倒是藏着许多失传的顶级武学。不如你先潜回那里……”董小轩忽而想起了什么，抓着展青阳的双臂道，“不要……《九绝玉女剑》……千万不要……”
“别急，别说话了。”展青阳尽力安抚着激动的董小轩。
“不要，《九绝玉女剑》，那个不可以……孟惊鸿！”董小轩大口大口出着气……
“你……看着、看着这鸡干什么？”章无技迎着男人直白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将山鸡挡在面前。
“我在看你。”展青阳毫不掩饰地挑明，“其实你……还挺好看。”
章无技有些不自然地拨了拨头发，柴火星子随着心跳的节律在半空中爆裂，发出“别啵别啵”的响声，火焰的余光轻笼着对面的男子，他正惓懒地偏过头去，侧颜在洞壁上投出一个暧昧的轮廓。
“你别睡啊！回答我，天都派的命案是不是你做的？我怎么会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章无技冲上前去，对着蜷成一团的展青阳轻轻踹了一脚。
展青阳缓缓转头，睁开朦胧的双眼，对着章无技笑道：“我嗓子疼，说不动话，你凑近一些……”
章无技慢慢凑过去，嗅到了一股危险的血腥味。展青阳额前垂着凌乱的发丝，一双布满血丝的困眼里浮动着水雾，他念咒般低语道：“天色已晚，我们明天接着聊。”
章无技突感头晕目眩，意识到颈后天池穴被封之时，身体已不听话地向前扑到，两眼一黑，没入展青阳散发着陌生气息的胸膛。
“我真的累了……”展青阳抚着章无技的长发，颓然靠向背后粗糙的岩壁，才闭上眼，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又在幽冥中袭来。
“师傅！小轩！”展青阳晃着面如死灰的董小轩。喊过一声“孟惊鸿”之后，她便僵直着再也没有动静，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瞪着天空，仿佛孟惊鸿曾经出现在那里，一招手便让她下了切断尘缘的决心。
“叫他们给跑了！”远远地传来说话声。
展青阳一咬牙，抛下董小轩跃上了道旁的树顶。
走来的是提着长剑的青冥剑宗宗主方战和捏着拳头的白虎帮帮助童自贤。
童自贤狠狠啐了一口，骂道：“郑有涯！什么‘仁义金刀’，就是靠着他老子爷爷的派头在江湖上多管闲事！”
方战捻着长须，冷冷道：“章无技被我打晕在美人堂，一时走不了。有了她，我不怕郑有涯不回来。童兄，如今天都派群龙无首，还押着缁衣教的嫌犯。是你我出面主持大局的时候了。上官莲在世时我们交情不错，得让她入土为安才是。”
“章无技？”匿于树枝的展青阳心思一动，屏住呼吸在枝桠丛蔓间悄然隐去。
潜回天都派的那一刻，白虎帮帮众和青冥剑宗弟子簇拥着一干瑟瑟发抖的天都派女流，而章无技正一动不动地趴在美人堂的门槛边。
“你是新来的？没见过你啊。”一名白虎帮弟子迎了上来。
展青阳望着来人的一身黄布短打，再看看自己相同的装束，笑而不语，右手一挥，银镖漫天……
展青阳带着内伤，运行轻功颇感吃力。怀里这女人貌似不胖，抱在手里却很沉，就像农家院落里的枯草，看着轻飘飘的，扎成一摞却能压死人。展青阳汗如雨下却不愿放手，因为怀里抱着的正是一捆能救命的稻草。
“章无技，你是百里长风‘既爱又恨’的所在，也是我的救星……”展青阳轻笼着怀里昏睡的女人，木然睁着困倦却又合不踏实的睡眼。不远处，柴火暴跳着火星，烧得满目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