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无技 > 35 第三十二回 碧落江畔(中)

35 第三十二回 碧落江畔(中)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家居必备的桌椅箱柜,并无奢侈的装饰。昏昏烛光里,章无技竟有种回家的感觉,再看这对夫妇,却皆是一副憨憨怯怯的神情。

        这对夫妻之所以恐慌,全要怪登门的客人太过惊悚。这俩女人,一个说话像男人,另一个坦然露大背,她俩带着一个昏迷的男子,疑似黑道上的女匪。

        “几位……吃过没?”女主人抿着凌乱的鬓发,才扶起歪倒的碗,却又把筷子碰落。

        章无技忍着笑瞧这位少妇,只见她面色潮红,吐息紊乱,峰峦在衣衫里起伏不定,想她在情潮中乍然梦醒,难怪心神恍惚。再瞧瞧郑有涯,这惊了人家好梦的家伙却还面不改色地藏在女人皮相里。

        “你这婆娘,快拿干衣服给客人换呐。”男主人强作镇定拾起筷子,一声吼醒了他那没见过世面的“蠢婆娘”。

        章无技跟着女主人进里屋,而郑有涯则拿着衣服执意和展青阳一起去柴房换。

        在房内换衣服的当儿,章无技和女主人拉扯话题,在她的“逼问”下,女主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这户人家姓钱,两年前才在碧落江边落户。钱氏夫妇本来在淮州城里开了家面馆,指望能够养家糊口。怎奈白虎帮在淮州做大,旗下酒肆饭馆占满街巷。钱氏夫妇的小店夹在中间,实在难以维持。权衡再三,钱大哥决定另辟蹊径,于是带着妻子到江边落户,捕捞些应季的鱼虾,自给自足之余还可去菜市交易,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章无技请钱大嫂帮她备几样东西,海碗、匕首、浓醋、烈酒、清水和毛巾。钱大嫂不敢怠慢,这便去厨房准备,一进厨房,却看见自家相公正坐在灶台上发呆。

        “相公,你做啥啊?”钱大嫂问道。

        “娘啊,不得了。娘子,明儿我去请张观音像回来吧。”钱大哥双手合十,念念叨叨,都怪自己跑去柴房偷看,结果看见个女相男身的妖物。

        “请回来挂哪里?你这人兴头来了在哪里都能发春,我害怕亵渎神灵!”钱大嫂当他又在发瘟,红着脸啐了一口,转身去准备章无技交代的物件。

        钱大嫂很快备齐了物品,按照章无技的吩咐送到了柴房。

        “章姑娘,我能看看你干什么吗?”钱大嫂怯怯问道。

        章无技略有迟疑,料这渔家妇人并无恶意,便点头道:“可以。”

        钱大嫂顿现喜色,忙不迭招呼:“相公,快来看!”

        钱大哥从门后探出头来,脸上挂着三分忌惮七分好奇,仿佛等着听鬼故事的孩童。

        此刻,章无技无暇理会这对好奇的夫妇,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郑有涯原来的相貌。矮桌上,一坛老陈醋、一壶烧刀子、一把匕首、一只海碗、一盆清水,还有几块干净的布巾,章无技扫视一遍,合掌念念有词,如同将要作法的女巫。

        郑有涯端坐在矮桌边,犹如待宰的羔羊,强作镇定问道:“无技,你在念什么?”

        章无技神秘兮兮道:“嘘——想要你的脸就别出声。”唬得郑有涯乖乖闭嘴。

        这套鬼把戏其实也是出自百里长风,那时候他还是千脚门的叶无招,如今他一定想不到,当年他的信口雌黄至今还被师妹奉作至理名言。当年章无技和叶无招闲话家常,提到了貌若天仙的“公主”,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叶无招记在心里,隔日便调好面糊以及胭脂水粉替章无技敷了个“□□”。章无技对镜一瞧,发现自己已是另一番摸样,竟比“公主”还要美艳三分。为了学这门“贴面”绝技,章无技变得乖巧无比,天天变着花样讨好师兄。软磨硬泡之下,叶无招决定不再藏招,只是叮嘱千万要瞒住师傅。

        叶无招曾说,易容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为“贴面”,即用面糊掺和一些颜料,制作“□□”,简单易行,更换方便,但面皮易损坏,最容易被识破;第二层次为“义妆”,即用各种颜料掺和一些特殊材料给脸上妆,若技巧纯熟亦可以假乱真,这些特殊材料能固着于肌肤,经久不坏,但不易脱卸;第三层次为“缩骨收筋”,此为最高境界,皮肤筋骨皆可任意收展,变化自如者欺神瞒鬼亦不是问题,但此法需下苦功修炼,除非天赋异禀者,其他人恐怕要几十年才有所成。

        章无技兴趣所致,学的倒也不慢,不多日便学会了上“义妆”。她生来爱现,小有所成便往自己脸上描画,在街上胡逛一天都无熟人识破,心里好不得意,溜回房卸妆时才发现根本洗不掉。无奈之下只得偷偷去请教叶无招。

        叶无招的乐趣便在于对师妹搞恶作剧,便吓唬道:“就算我帮你卸了,你的脸也会烂掉。”

        章无技急得直哭,拉着师兄不肯放手,一口一个“好师兄救命”。

        娇俏小女儿的情态柔了叶无招的心,遂安慰道:“莫急,我求求月老。”

        “月老不是牵红线的吗,还管人脸?”章无技好奇。

        “当然管,女人要做漂亮新娘子就得求月老。别打岔!”叶无招转身向着窗外念念有词,少年窃喜的神情被当时明月瞧在了眼里。

        章无技将烈酒与浓醋混在海碗里调匀,用布巾蘸着在郑有涯的脸上擦拭,一遍又一遍。

        醋香酒香混作一团,奇异的怪味把躺在柴草上的展青阳熏醒,他缓缓睁开双眼,屏息凝神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郑有涯的“脸皮”开始松弛,颜色渐渐化开,整张脸如溃烂一般,一片“血肉模糊”,他吸着凉气,低低道了声“疼”。

        章无技操起匕首,皱着眉道:“马上才要疼呢,你咬着这个。”说话间已把一块布团塞到郑有涯嘴里。当初“卸妆”的滋味她至今记忆犹新,以至于她后来都只敢停留在“贴面”阶段。

        这把匕首上还带着鱼腥,平时应是刮鱼鳞所用,此刻它正一刀刀走在人脸上。“义妆”虽已溶解大半,却还粘连着肌肤,章无技不敢用力,反反复复削了有半个时辰,总算没有见血。

        郑有涯紧咬着布巾,细数脸上正在经历的各种痛觉,一会儿似有蚂蚁在咬,一会儿似有沙砾在磨,一会儿似有北风在割,一会似有烈火在灼……眯着眼缝去瞧章无技,她正屏息凝眉,一脸专注。她平时总是上蹿下跳,做些不靠谱的事情,这一刻却出奇地让人安心。乘着少有的安静,郑有涯仔细打量妻子的脸庞,她还是那个她,却给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如同样是水,由惊涛骇浪化作和风细雨,完全是不一样的韵致。

        一刀复一刀,郑有涯的五官逐渐明晰,刀锋似的眉、朗星般的眼、山脊般的鼻……分毫未损,一切如旧。“好了。”随着最后一刀落下,一颗泪珠悬在了章无技的眼角,一转头,落入水盆,揉入布巾。

        “疼吧,敷一下。我顺道替你把胡子也剃了,都压得没型了。”章无技一甩手,布巾便实实盖上了郑有涯的脸。

        郑有涯蒙蒙道:“你没把我眉毛也剃了吧。”

        章无技猛然扑将过来,扯落郑有涯面上的布巾,吼道:“我把你眼睛剜了,把你鼻子割了,把你牙齿撬了,叫你丑得没边……”扑打间,已跨坐上郑有涯的腿。

        “呃,不可不可,他这相貌是可以做将军的……”憨实的钱大哥不明所以,还当章无技真要毁容,遂插嘴相劝。

        “相公——”钱大嫂扯住钱大哥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钱大哥经妻子点拨,再看章无技那暧昧的骑跨姿势,忽而明白过来。夫妇二人窃笑着退了出去。

        郑有涯仰起头,注视着章无技涨红的脸庞,她怒目含怨、眼波潋滟,一忽闪,泪珠滴堕。

        落到鼻尖,滚烫;延到嘴角,微凉;渗到唇里,咸涩。这滴泪,传递着妻子连日来的忧思和怨恨,郑有涯无话可说,只有收紧手臂,将她紧紧箍入怀中。

        “我要叫你丑得没边!看你怎么英雄救美!呜呜呜呜……”章无技握着粉拳一顿乱砸,闷在丈夫怀里掀起狂风大浪。

        砸得越狠,抱得越紧,郑有涯无怨无悔,铁血男儿润了眼眶,却始终无一句软话。

        “你和丰雪衣有没有……”章无技挣开丈夫的怀抱,狠狠地看着久别的男人。

        郑有涯摇摇头。

        “那就是没事?”章无技瞬间转怒为喜。

        郑有涯还是摇摇头。

        “到底有事没事?”章无技不依不饶,双手掐上丈夫的喉咙,瞪着眼睛威胁。

        郑有涯痛苦地闭上眼,再一次摇摇头。

        “你!”章无技气得眼睛发红,双手慢慢扼下去。

        郑有涯微微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复又静若沉潭,许是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嘴唇微启,哑哑地哼着。

        “木头!”章无技收回手上的力气,发泄般猛扑下去,咬住那张不肯说话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