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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三十五回 聚玉归海(中)



                                    “有涯,这里又不是郊外,哪里会僻静啊?不如找客栈吧。”章无技跟着丈夫兜兜转转,忍不住提议。

        “不去客栈,我身上没有银子。只要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就好。”郑有涯边走边左顾右盼。

        “啊?!”章无技气炸,原来是因为这个窝囊理由,跟情调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有了,你看!”郑有涯朝前方欣然一指。

        “义庄?!”章无技汗毛倒竖。天光渐沉,来着阴森森的地方做什么?

        城镇里最僻静的地方当属义庄。义庄里存着一口口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个朋友,他们或是还未找好地方安葬,或是客死他乡暂无人认领,或是根本穷得无以为殓,总之是怨气深深。这里除了守尸人之外,一般无人靠近。

        守尸人也不在?太好了!郑有涯拉着妻子一脚跨了进去。

        “坐下,脱鞋。”郑有涯将妻子推至墙边,柔声道。

        章无技被唬得一屁股坐了下去,瑟瑟道:“是没人看,不过好多鬼在看啊。”

        郑有涯本不信鬼神之说,但见妻子这般,遂安慰道:“对于鬼神,只要心存敬畏即可,无需过于惧怕。”说着抱拳向四方轮番拜去,“诸位朋友,今我夫妇俩路过此地借个方便,惊扰各位好梦,不甚惶恐,他日定多烧纸钱向诸位赔罪。”说话竟是这般掷地有声。

        金刀大侠果然气度不凡,章无技晕得眼冒金星,一不留神,右脚一阵冰凉,鞋袜已被郑有涯褪去。好吧,认命了,但愿这些冤魂不要趁机来投胎,章无技牙一咬,眼一闭,抱着必死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恢复得不错啊,皮肉长合了,还有道淡淡的印子。”

        “呃?”章无技猛一睁眼,却发现郑有涯端详着自己的脚丫喃喃自语。

        “你的脚不痛了吧。”郑有涯的眸子里闪着疼惜的柔光。

        “伤疤都好了,还会疼吗?”章无技淡淡一笑,原来他记挂的是自己的脚伤,虽然关心得迟了点,但总算还记得。这大概也可以说明,就算他的心中装下了新的人和事,也并没有把之前种种挤掉。

        “不疼就好。等拿回金刀,我们就回家。”郑有涯将妻子的脚捂进怀里,回以浅浅微笑。

        “有涯,我最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你爱上丰雪衣了。我要你亲口对我说,那不是真的。”章无技喃喃道。女人感觉被捧在手心里时总忍不住要得寸进尺。

        “我……”郑有涯忽然将妻子整个拥入怀中,近乎呢喃道,“既然这辈子已结为夫妇,我们就该珍惜这辈子的福缘。我这辈子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时光倒回四年,喧嚣的擂台,倾倒众生的雪衣女,没有下文的惊鸿一瞥……今生今世,这一切都只能是独自勾兑的苦酒。郑有涯紧抱着妻子叹一段时光,辗转四载,当年这个误闯自己的生活的女子,已经成为心头放不下的牵绊。

        “嗯,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章无技拥紧丈夫,沉溺在带着阳刚气息的和暖里。金刀丢了,郑有涯的心跳依旧平静,没有焦躁和惶恐,传递给她的依旧是那份淡然平和。此刻她觉得,原来她嫁的并非耀目的金刀,而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

        “嗯,这辈子不分开。”郑有涯嗅着妻子的发香缓缓闭目。他的丰雪衣,她的百里长风和展青阳,留到下辈子再纠结吧,这一世的路还很长。

        “啷个里格啷……呃——”小调飘忽,酒嗝悠长,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夫妇二人顿时弹开。章无技猫着腰倾身一跃,便扯着郑有涯躲到一口棺木后面。

        “又躲?”郑有涯反应不及,胳膊肘碰到棺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进来的正是这家义庄的守尸人,一声响动把他的醉意惊醒了大半。他捂紧酒瓶子,瞪着双眼往庄里瞧,满眼乌沉沉的棺材,黯然无声。

        “上个月跑了一个……今天你们又有谁要逃?呤个啷地当——”守尸人笑嘻嘻地走到一口棺材前,才压下的酒气复又冲上脑门,不仅嘴里哼哼,还叩着棺材板伴起奏来。

        听闻此言,章无技抱着郑有涯一阵哆嗦。乖乖,这家义庄可算灵异,尸体还会跑路。

        “呃!”又一声酒嗝,异常短促,接着是酒瓶脆裂的脆声在身体倒地的闷响里穿刺而出。

        “嘿嘿,崩倒你个老酒虫!”一丝轻悠悠的嬉笑。

        章无技只当有鬼,埋在丈夫怀里不肯起身,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

        郑有涯双手搂妻子搂得紧,双眼盯情况也盯得劳。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黑衣蒙面人跃过昏倒在地的守尸人,手脚麻利地掀开一具棺材,挥开一幅黑布跟抡饼似的一舞,即刻裹尸上背,四下一番观望之后迅速跃出门外。

        “无技别怕,是偷尸体的人。”郑有涯小声安慰道。

        “偷尸体?贼没出息!”章无技憋着口气差点喊出声来。江湖上从来不缺盗贼,窃财、盗名、偷心者大有人在,其中不乏一些偷出名号来佼佼者,不是偷得狂就是偷得帅。在她看来,偷尸这种最最下作的腌臜勾当却不见得有什么前途可言。

        “难道是黑店的伙计?”郑有涯想起惊悚的人肉包子,顿生一股捣毁无良黑店的正义感,拉着妻子闪出义庄。

        悄无声息,夫妇二人已跃上屋顶,居高临下,只见偷尸人循着窄巷向东疾行。

        重云闭月,夜色浓黑,天公如此作美,贼人岂不快哉?偷尸人步履轻快,穿一巷凉薄夜雾,殊不知半空里还有两人如影随形。

        偷尸人走街窜巷,最后贴着长长的围墙行了一段,突然消失不见。

        道旁一棵老槐树闻风而动,枝叶飒飒作响,黑影一动,却是章无技拉着郑有涯翩然落下。

        “不见了。”章无技通身寒凉,牙齿在嘴里咯咯碰击。

        “从这里进去的,方才应是有同伙应门。”郑有涯拉着妻子小跑一段,果然看见墙上有一扇紧闭的小门。

        “高墙大院,应该是个富户,偷尸体做什么?”章无技搔着下巴喃喃自语,眨眼间已被郑有涯携着越墙而过。

        墙内既黑且静,修竹曳影,小塘无波,走几步便见竹栏围起一间小屋,颇有农家院落的格调。小屋里亮着烛火,窗上剪影交迭,想是屋内有人往来不断。

        为了看个仔细,夫妇二人才下墙头又上房顶。章无技小心翼翼揭开一片瓦,和郑有涯一道朝里瞧去。

        屋里人不少,若干走动的活人和一个躺着的死人。

        “尸体在那里。”章无技指着榻上的死人小声道。

        “嗯,这家主人应是医者。”郑有涯沉吟道。
        郑有涯分析得没错,除了桌椅案榻之外,四座木架占了半室空间,大小笸箩错格而列,里面盛着各色草药。

        “兰姑,回春堂老王那边怎么回?”说话的是个来回踱步的汉子,一手端着石钵一手拿着舂手,捣药末的架势倒像是敲木鱼。

        “哼,我八他二,决不妥协。那姓王的就是一庸医,离了我他就关门大吉吧。乱七八糟的病症倒晓得往我这里送!心跳漏拍的,便秘尿崩的,还有什么督脉断裂的,哪一个是好治的?他会治吗?”那个被唤作兰姑的女子正专注地盯着咕噜冒泡的药罐。

        房顶的章无技心里一惊,听这话,回春堂的王大夫不过是台面上的摆设,真正的神医却是那个兰姑。再说督脉断裂的不正是展青阳吗?

        “嘿,兰姑你的药也不定都灵,聚玉山庄那个疯婆子吃你的药这么多年都没见好。”那汉子憨憨笑着。

        “谁说的?之前疯婆子啃柱子叼野鸟不所不及,现在可只能算是半疯。若真没效,司徒少卿那个人精还会一直买这么贵的药?每个月的抽成里一半都是这家主儿贡献的,既然聚玉山庄舍得花钱,我为何不拖住这条大鱼?只要不死人,也不算违背医道。”兰姑振振有词。

        原来兰姑为了长期牟利,竟一直拖着司徒湄的病况,想到祸害人间的疯妇司徒湄,章无技恨得牙痒痒。

        “兰姑真是高着!哈哈哈……哎哟。”那汉子笑得气息乱喷,惹起一阵药末迷了眼。

        “三弟你真不小心。”说话之人身上还穿着夜行衣,在窗边对着铜盆洗手,应是那盗尸之人。

        “二哥,别说风凉话,快来给我吹吹!”大汉仰起头半蹲下来。

        看到大汉眼下浓黑的阴影,章无技差点喊出声来,这不是在荒郊遇见的张三哥吗?此时再看那穿着夜行衣的盗尸人,身形举止无疑就是张二哥。

        兰姑守在炉边瞅着火候正好,掀开盖子陶醉地嗅嗅药香,接着伸入一支银针饱蘸汤药,回眸盯着榻上的尸体咕哝道:“兄弟,待会我可要拿针刺你啦,能不能回阳就看我的修为和你的造化了。若能做到‘枯木能华,死尸能行’,我便真是天下第一神医了。”

        “兰姑,这副药怕还是不行。我看过你的方子,朱砂、珍珠和雄黄这三味剂量太猛,冲撞主药牛黄,乱了君臣之序。此外,佐药里的麝香和冰片意在开窍通神,点到即止就可,太多了反而异怪。毕竟这药不是用来除尸臭的……”一直在药架间忙碌的黄衣女子开了口。

        “我怎么救了你这丫头……”兰姑身为行家却遭人质疑,面子上颇挂不住,悻悻道,“阿二阿三,你俩运回来的好人,尽给我找晦气!”

        “呵呵,白雅柔本就是缁衣教里最擅长弄药的人。”张二哥笑道。

        黄衣女子是白雅柔?章无技和郑有涯皆错愕无比。章无技只觉脑子里轰鸣一片,难道说遇见张氏兄弟的那个雨夜,马车里诈的根本不是尸,而是白雅柔这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