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无技 > 68 第四十七回 乱点鸳鸯(中)

68 第四十七回 乱点鸳鸯(中)



                                    百里长风双掌互推,选定南面的石壁,即要发出全力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巨响隆隆,东面的石壁缓缓向上升起……

        前方一片幽绿的水光,通体透明的“琉璃道”一路延伸,不知要通向何方。

        百里长风一个箭步踏了进去,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失声喊道:“无技,你在哪里?”

        其余等人皆跟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回头,背后的石壁便重重落下。

        此时,隔空传来仙乐般的声音。

        “朝前走!”

        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百里长风一惊,忽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从心底生起,转瞬又不见了端倪。

        “你是何方神圣?”百里长风高声喝问。

        “哼哼,这位后生,你又是谁?”那人阴笑着反问。

        “百里长风!”

        “何门何派?”

        “本座乃缁衣教教主。”

        “呵呵,很好。百里教主,老生这厢有礼了。”

        “老先生,问了我这么多,你也该报上名姓才是。”

        “我……不过是个死了很多年的废人而已。叫我鬼谷先生吧……”

        “鬼谷先生?!”傅岫烟忽而尖叫一声,将众人唬了一跳。

        她冲到最前面,拼命搜寻水光中的线索,凄声道:“我知道是你,从你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就怀疑……你还记得‘鬼谷先生’,你……你竟在这里……”

        她旋身寻他千百度,满头珠翠摇乱了心思,眉头愁雾渐浓,几欲凝成眼角的泪滴。

        “你是……小轩?”他依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不是董小轩,我是傅岫烟呐!孟……教主,你一点都不记得傅岫烟了吗?”傅岫烟瞬间瘫坐在地,宽袖掩面,泪海决堤。

        “傅大姐……”展青阳蹲下身扶欲她,却无能为力。

        散了神的人,是任何人都帮扶不起的。

        百里长风摇着头步步倒退,直到背脊贴上石壁,方知已是无路可退。他呆呆望着满目水色,忽而放声悲吼:“孟师傅已经死了,才不是什么‘鬼谷先生’!”

        在他眼里,孟惊鸿是忍辱负重的恩师,毕生为缁衣教的大业殚精竭虑。

        师尊明明已然英年早逝,又怎会躲在暗无天日的江底苟且偷生。

        “孟师傅?不肖弟子,你除了我孟某人难道还有其他师傅?”鬼谷先生冷笑道。

        “你……你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不是孟惊鸿!”百里长风扶着额头,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我是不是孟惊鸿,你走进来看看不就见分晓了吗?”鬼谷先生幽幽道。

        “管你是鬼谷还是孟惊鸿!我只问你,郑有涯可是在你那里?”岳不通忽而插言道。

        “无技女娃的相公吗?小夫妻俩都在我这里做客呢,我可不许你们去打扰他俩,呵呵。”鬼谷先生道。

        “无技……”百里长风猛然一个激灵,飞身沿着“琉璃道”穿梭而去。

        岳不通要追却力不从心,又不敢一个人走,遂向着其余三人道:“你们不进去?”

        傅岫烟伏地悲泣,展青阳与阿玄一左一右挟着她的臂膀。三人这般情形,倒像是一家子。

        “傅大姐,孟教主就在里头,我们也快些进去吧……”想到章无技就在里头,展青阳早已迫不及待,可眼前傅岫烟这般光景,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弃她先行,惟有用心苦劝。

        傅岫烟似是回过神来,挣扎要起身。

        鬼谷先生却没有耐心等候他们。

        前方传来巨石移位的轰鸣,总共两次。鬼谷先生替百里长风开了门,复又闭锁入口。

        石室内,郑有涯与章无技比肩坐于石台之上。

        郑有涯尽可能简明扼要地陈述了整件事情的要害,最终叹口气道:“朝廷的幺将军来了,月兹的拓图琅琊再度现身……我们郑家的安宁日子要到头了吗?”

        章无技晃着脑壳子,龇牙道:“等一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来理理。首先,当年的宋王……叫个什么李‘光鸡’?”

        郑有涯提醒道:“李广基。”

        居然把本朝薨了的王爷叫做“光鸡”,况且是声名显赫的前代宋王,这女人果然是两耳不闻天下事,孤陋寡闻。

        “对对,李广基灭了月兹国,班师回朝,抓回来个叫‘嘎啦柑橘’的枭将……”章无技揪着眉头回忆。

        “葛赖甘居……”郑有涯耐心纠正。

        “是是是。葛赖甘居身边的侍童……叫做……拓图琅琊,逃了出来……”章无技憋了半天,总算又说了一句。

        郑有涯长舒一口大气,这回总算说对了一个人名。月兹国那些饶舌的人名确实不好记,难为她了。

        “然后,然后……因为那个拓图琅琊在月兹国的时候就仰慕你郑家的‘仁义金刀’,所以冒死潜入江南淮州,摸到了你们郑家在常平镇的宅邸。你爹可怜那个娃儿,留他吃住,还与他交流刀法……后来,朝廷的追兵搜到你家,带队的便是‘什么大将军’、‘什么什么公’幺德让。”章无技一字一顿道。

        “安国大将军,一等天禄公……”郑有涯不耐烦了,索性自己接着说下去,“当年拓图琅琊入我家来,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幺德让带着大队人马来搜。幸好我爹在江湖上朋友众多,早得了消息将那异族藏匿起来。他们虽搜不到人,却毫不松懈对我们的猜忌。幸而我爹手执‘仁义金刀’,在江湖上说话颇有分量,朝廷的人心存忌惮,倒也不敢妄动,只是围着我家宅院严盯死防。幺德让是个武痴,深夜潜入我家找爹爹切磋,竟意外发现了藏在阁楼的拓图琅琊。当时证据确凿,我们都以为死定了,谁料幺德让存着私心,竟揪住这个把柄与我爹做了一场交易……”

        章无技接着道:“下面的我记得。幺德让允诺替你们家隐瞒匿藏俘虏的罪状,条件是要你爹将郑家祖传的刀谱誊抄一份交给他。幺德让揣着刀谱收队走人,后来你爹也秘密送走了拓图琅琊,这事儿当时就算被压了下去。”

        郑有涯唏嘘道:“好在幺德让是个守信之人,从他那么隆重的封号来看,也是扛得住事的人,朝廷果然没有再为难我家。可我娘还是后怕,食无味,寝难安,成日里苦心规劝爹爹封刀归隐。爹爹手执仁义金刀,心头放不下武林公义,自是不肯轻言退却,他自认为与幺德让各不相欠,没什么好介怀的……”

        章无技拱手道:“我好生佩服公爹,真英雄,真豪杰,都做了反贼还那么理直气壮!”

        郑有涯青筋直跳,咳嗽道:“咳咳咳,‘反贼’这个词可不要如此大声地说出来。拓图琅琊虽是月兹降奴,但他当年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只是找我爹讨教刀法,并无勾结之意!”

        章无技嚷道:“那可不一定!我小时候走街串巷,也时常听那些爷们儿瞎侃。他们说当年月兹国战败,国主为保气节早就自刎于王宫,可后来还是降了一批王公贵族。当然也有誓死顽抗的,多半是些刀口舔血的武将,那个什么‘嘎啦柑橘’便是一个,他的娘亲,他的妻小,据说还有个快临盆的宠妾……总之但凡沾着亲的都被囚在天牢。这帮人后来可是全被砍了呀,偏偏就能逃出来个异姓的侍童……我听他们说,那个侍童面貌如明珠一般耀目,身手如狡兔一般敏捷,他潜出天牢那夜,禁军两千弓箭手放失追袭,竟无一箭中的。是那侍童身手太好,还是那些人根本不忍心伤他……”

        章无技眉飞色舞比划着,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叫头顶的光晕笼着,还真有登台说书的范儿。

        一说这些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自家女人又拉开了话匣子,仿佛回到了在村里的岁月。可郑有涯不是像翠兰姐那样好事的姑婆叔伯,他早就耳鸣目眩,无力地垂下了头。

        “嗯,总之拓图琅琊是逃出来了,怎么着?”郑有涯冷冷打断道。一说到如明珠一般美貌的异族美少年就漫无边际地胡扯,她到底有没有嫁做人妇的自觉!

        章无技飞散的思绪勉强被拉回,复又坐下道:“我听有人说,‘嘎啦’将军不顾自己,不顾快出世的孩子,偏偏费尽心机保那色艺双全的侍童出去,定是有重任托付于他。比如,复兴月兹……”

        “色艺双全……”郑有涯耳中生出毛刺无数,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见过他,他是否真有人们传得那么完美啊?”章无技摇着丈夫的手臂追问。

        郑有涯望着头顶那一轮琥珀色的天窗,不做任何表态。他见过拓图琅琊,稚子无心,书上的诗句背不下几句,却一眼就记住了异族少年那张夺目的脸。

        那天,黑夜骤降白雪,他赫然出现在院子里,微卷的黑发在风里打旋,深邃的黑瞳在雪里结冰,高挺的鼻下哼出冷冷的气息,丰柔的唇里发出瑟瑟的音节。他的衣袍污浊,几乎如夜一般黑,肤色却明净,竟像雪一样白……

        绝不告诉她,省得她又浪费时间去幻想。郑有涯决定不说话。

        “好吧好吧,你这榆木脑袋也记不得那么遥远的事情……”章无技摇头叹道。

        郑有涯终究压不住醋意,闷吼一声:“东拉西扯,不着重点,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章无技忙点头道:“听懂了,你家窝藏过朝廷钦犯。”

        郑有涯略一顿,道:“对,我们家是有把柄在幺德让手里的。他是朝廷重臣,大权在握亦重责在身,难免有不得已的时候。虽是双方交易,但郑家一介草民,终究要仰其鼻息。他有他的权衡,守信一时并不代表守信一世。娘亲每每想到此处,便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章无技叹道:“你娘担惊受怕了一辈子,你爹却不肯为了她放弃江湖。”

        郑有涯苦笑道:“我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侠,而我……虽承了他的刀,却难续他无私无畏的气魄。江湖中人一定想不到,表面上心系天下、大公无私的‘仁义金刀’郑有涯,暗地里却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我选定一处僻远村落,置地起房、囤柴积粮,谁也没告诉,只自己一个人隔三差五去瞧瞧。我想着,等娶了妻就归隐,也不要对她提起这桩旧事,我不要妻儿终日惶恐……老天爷安排了我俩的姻缘,恰好你又闯了祸,我便借机将祖宅抵给天都派当做赔罪,然后带着你悄悄抽身离去。你看,留给江湖多美好的传说,郑大侠替妻还债退隐江湖……我其实是这样一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只想守着妻儿安静度日,却还要留给世人一个胸怀苍生的念想……”

        郑有涯静静诉说着心中所想,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妻子。她眼里映着琥珀色的流光,忽明忽暗,交叠着各式各样的情愫。

        “我自问对你不好。平日里我要么无话,要么就对你说教,其实我哪有资格对你说教?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郑有涯微微笑道。此刻,往日里那个端着夫纲不苟言笑的他,竟发自内心地期盼一个巴掌,让她痛快,也让他释然。

        “呼啦”一声,章无技整个人扑了上来,两个巴掌牢牢交握他的背后,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轻叹道:“傻瓜,你对我哪里不好,我干嘛要看不起你啊……”

        章无技还记得,小时候混迹市井,常有小酒鬼领着她去饭馆客栈的酒窖偷酒喝。酒香宜人,难免贪得忘了形,她时常惬意地醉趴在地。矮个子对她很好,替她擦嘴,甚至再盖上一件衣衫,伺候得她昏昏欲睡。高个子对她却不好,总是瞅着她快睡着的时机,粗暴一脚,叫她痛醒过来。

        “等会儿被追可别扯我们后腿!”高个子每次都这样说。

        她被踹得生疼,跑起路来却格外清醒,鲜有扯后腿的时候。

        不知是第几次把追兵甩在身后的时候,她开始隐隐觉得,“不好”才是最实在的好。

        “胸怀天下的好印象就留给别人吧,那个对我没用。”章无技嗅着丈夫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不觉笑弯了眼。心里得意地忖道:既已叫我识破你的用心呵护的真情,我便不会再对你客气。你且等着,看我如何击碎你故作疏离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