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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第四十九回 父嗤女笑(上)



                                    孟惊鸿?!老天爷在开什么玩笑!抑或,这是个转机?

        仿佛一道霹雳穿过全身,章无技眼睛一闭,声嘶力竭道:“老爹——”

        一声老爹,气吞山河,听在孟惊鸿耳里却着实可笑。

        “无技女娃,你狗急跳墙了不是?长风徒儿如今已是六亲不认,莫说叫‘老爹’,就算叫‘爷爷’他也不听不进去。他这般心急火燎要做你的好相公,你就不要再扭捏推辞了。”孟惊鸿以为她在向百里长风告饶,遂嗤笑道。

        将死之人揪住一根救命稻草,势必赌上十二分的力气。章无技陡然间恢复精神,挥着巴掌在百里长风脸上一顿乱扇,不遗余力地喊着:“呸呸呸!谁说话我叫谁!老爹老爹老爹!你叫孟惊鸿就是我老爹!天下哪有你这样的老爹,放疯狗出来咬自己的女儿。郑家家规严苛,到时候我被浸猪笼也要拉着你!快救我,快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孟惊鸿一愣,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道:“叫孟惊鸿的就是你老爹……哈哈哈……天下有多少个孟惊鸿,都是你老爹不成?等你和长风徒儿成了好事,跟着叫我声师傅就够了。”

        章无技忙不迭松开咬在百里长风肩头的嘴,继续喊道:“老爹,你是缁衣教的吧。我老娘司徒湄对我讲,你背后有一圈牙印模样的胎记,我背后也有……啊……”

        可恨百里长风再次加快攻势,章无技还没解释完,不得已又要忙着去反抗暴行。

        石板移位的轰鸣袭来,孟惊鸿飘然入室,左臂一挥,宽袖飞扬。

        不知孟惊鸿使的什么阴柔内功,百里长风竟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被掀到一边,轻哼几声便没了动静。

        “司徒湄?!她的孩子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是你?”孟惊鸿虚着嗓音道,看一眼地下狼狈不堪的章无技,一脚将其踢翻过去。

        那一脚踢在肋骨上,章无技痛得眼泪直飙,无力地趴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没死没死,娘未婚有子,家里自然不敢张扬。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认祖归宗,孝敬爹爹,以弥补她不能侍奉夫君的遗憾。娘最爱的就是爹爹你,也希望爹爹你能疼爱我,以不辜负她的深情厚谊。老爹啊,你这般对待我,对不起娘亲啊!”

        这通话都是她随口胡诌的,反正现在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乘着这恶心的感觉编些恶心的话,这才是生存之道。

        孟惊鸿怔怔地望着章无技的背脊,心中漾起微澜。她的衣服被扯得稀烂,残存的几缕歪斜交错,挡不住被蹭得血红的皮肉,背心里印着一圈齿痕形状的印记,色泽暗红,却依旧触目惊心。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名女子满腔蜜意伏在爱郎的背上,哝哝道:“孟郎,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能有个像你一样的胎记。

        “唔……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哪能一定呢?”她的爱郎却显得意兴阑珊。

        “呵呵,没有我也要咬一个。你要九个孩子啊,那我就一人咬一个。呵呵呵……”她自顾娇笑不止,如莺啼般婉转。

        半天都听不见孟惊鸿的回音,章无技有些着急,怕他不信,更怕他无情。她勉强撑起身体,头刚微抬,便看瞧见不远处的地上搁着一样东西。

        是司徒湄戴过的鬼面!章无技顿时又有了灵感,忙道:“老爹啊,娘真的对你念念不忘!你不信?你看,那副鬼面就是娘亲留给我的。你不是号称‘鬼谷先生’吗?娘亲日日思君不见君,就买了这副鬼面,醒时瞧着,梦里掖着,比看我的时间还要多。后来家里长辈容不得我,娘亲不得已将我送出去,就把它交给我保管。一再嘱咐我要珍惜此物,见鬼面如见爹爹,早晚三炷香供奉,不得怠慢!你不信?那鬼面上还渍着娘亲的眼泪呢,我去拿给你看。”

        孟惊鸿静静望着她,心里不禁犯了嘀咕:司徒湄哪里会知道‘鬼谷先生’这个外号?当年自己初登教主之位,还时常放下身段与教友们切磋武艺。不知是哪一次,一招扇得阴风四起,也不知是董小轩还是傅岫烟,吃吃笑着说了句,“教主冷面阴招,又幽居在鬼母山里,叫个‘鬼谷先生’倒也不错。”众人当消遣听听一笑了之,这个外号自然也从来就没有出过缁衣教。

        章无技,你这般虚虚实实,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孟惊鸿冷眼瞧去,地下的女人挣扎着向前爬行,背部的蝶骨微颤着一起一伏,仿佛一只折了翼的蝴蝶,在风雨里悸动着顽强的生命力。

        章无技锲而不舍爬着,拖着背上那圈暗淡的牙印,一寸寸挪动。越过鬼面,依稀能望见郑有涯直挺挺的身影,奈何孟惊鸿就在身后,她不敢造次,只得当做不见。

        一伸手,她牢牢抓住鬼面,泪光虚了视线,再也看不到郑有涯,她在心里默念:有涯,我要和这老魔头赌一赌,若你还有命等我,我便要这老魔头加倍偿还我们。若你等不到……

        切断悲观的念头,章无技扬声道:“老爹,你来看看这鬼面啊。娘亲等不到你回来,就成日里对着这鬼面感伤。对了对了,她还有一首唱词,这么唱的……”

        章无技刚要张口唱来,却根本想不起那些文绉绉的唱词,就连调子也起不开头。

        这是营造气氛的关键时刻,章无技岂肯轻言放弃,可不能把大好的机会噎在嗓子眼里,无非就是唱哀怨一些,唱出弃妇思念负心汉的凄凉。

        既然演戏就要撒开去耍,章无技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

        “喂哟,嗨嗨哟。一只雄雀儿随风来,惹得雌雀儿心荡漾……哎哟喂哟,嘿嘿嘿……小窝里头两相偎,怎奈好景不久长呀不久长……嘿嘿嘿……雄雀儿狠心离开去,留那一只雌雀儿独悲凉啊独悲凉……”章无技边想边唱,接不上的地方就“嘿嘿呀呀”乱吼。如此迂回往复,调子不知道跑偏了几回,从怡红院的“十八摸”拐到快绿阁的“念奴娇”,几乎把小时候在市井听到的那些小曲儿糟蹋了个遍。

        “翩鸿御风来,平湖撩微澜。策马扬鞭去,相思寄千山。一重山,马蹄声声扰清闲;两重山,暮霭沉沉绣床前;千重山,离愁相思谁人怜……”

        司徒湄一个大家闺秀,思情也思得文雅,可不似章无技那般毫无掩饰地忽喊乱唱。好好的唱词被一通胡改,若此刻她还没领到孟婆汤,势必要在黄泉路上暴走。

        孟惊鸿微微皱了下眉头,沉声道:“别唱了!这一定不是司徒湄唱的!”

        章无技一时收不住,又“嘿嘿呵呵”拖了几拍,方才停住,一时间寂静如死,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孟惊鸿缓抬脚步,徐徐逼上前来,带过缕缕阴气。

        孟惊鸿生气了,这次真的死定了。章无技拧起眉头,牢牢攥着鬼面,盯着那锋利的边缘默念道:鬼老头,你要是敢一脚踹过来,我就叫你鞋底开花!

        孟惊鸿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驻足,望着她背后那圈牙印,绷着的神情忽而柔缓,轻叹一声,道:“不该啊,司徒湄是文雅的闺秀,你怎么却像个市井无赖?她没有正经教过你诗词歌赋吗?”

        章无技一愣,旋即飞扑上去,抱住孟惊鸿的小腿,涕泪交加嚎道:“老爹啊,我牙齿还没全部换完,就被司徒家的长辈扫地出门了,哪有机会聆听娘亲教导啊。接下来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常年在市井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受恶人和畜生的欺负,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别的哪敢想。后来阴差阳错进了‘千脚门’,师傅也只教些拳脚功夫,没有书念啊!再后来,我好不容易嫁了个相公,怎知道他自己也是根木头,对这些诗啊词啊一点兴趣都没有啊。说到我这个相公,他哪里都不好,就一点好,那就是对我还不错。可他现在被整得这般凄惨,也不知是死是活啊。爹啊,你快救救他啊,就当可怜可怜女儿哇,他死了就没人对女儿好了,没人对女儿好女儿就只能去寻死了,女儿死了就没有人孝敬老爹了,那样的话娘亲死不瞑目啊。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啊一定要,老爹啊老爹……”

        章无技涕泪肆虐,还故意往孟惊鸿腿上蹭,做足市井无赖的派头。只要老爹尚存一丝怜惜,她就有蹬鼻子上脸的勇气,死老头欠了她们俩母女大半生的债,她来讨几分利钱,一点也不过分。

        “司徒湄死了?!”孟惊鸿愕然。

        章无技眼泪汪汪道:“是啊,虽然司徒家不认我,可我还是惦着娘亲,时常偷偷跑回家去看看她。此前我和相公偷偷去聚玉山庄看望娘亲,没看到活人,却看到了她的灵堂。她一定是想你想死的,爹啊,呜呜呜……”

        司徒湄死得惨烈,死得释然,死得可怜,死得可笑,死得莫名其妙。章无技打心底不愿去回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此刻面对孟惊鸿,只需勾起他的旧情就好。

        “湄儿,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我相隔咫尺,在你有生之年,我竟没有去看过你一次……孟某人只有在此处遥祭芳魂了。”孟惊鸿似有无限感怀,拢起宽袖朝聚玉山庄的方向深深三拜。

        此番举动,在章无技眼里无疑是惺惺作态,她忍住怒火,娇声道:“老爹,娘亲见女儿终身有靠,很是欢喜。她最喜欢的就是她那木头女婿,她生前总说:谁要是敢欺负她女婿,她下黄泉的时候就把那个人带走!”

        孟惊鸿半晌不语,良久才吐出三个字:“骗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