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无技跟在孟惊鸿后面，穿过“五瓣梅花三点雨”的前院，便到了日常起居的后舍。
这里的地面上积蓄着一层厚土，植被葱茏，两棵丈余高的桑树中间赫然筑着一口井台。
“居然还有一口井！江水不会涌进来吗？”章无技惊奇万分，箭步冲到一口雕作莲花状的井台旁，摩挲了好久。
“这有何稀奇？□□能人巧匠辈出，造诣最高的当数宇文氏和喻氏这两个家族。众所周知，他们成天绞尽脑汁讨皇帝老儿欢心，空中楼阁都能造得出来，我这区区水下洞天又何在话下呢？”孟惊鸿冷笑道。
“哎，我觉得还是水下的难度比较大。和你做交易的人家真有权势，连皇家匠人都差得动。老爹，欠你债的……不会是皇上吧！你太牛了！”章无技恍然一惊，咋呼道，脑中顿时浮现一幕画面：皇帝领着皇家施工队浩浩荡荡顺江而下，谄媚兮兮地向孟惊鸿呈上蓝图……
孟惊鸿傲然道：“呵呵，皇帝老儿要是欠了我，我又岂会只要这一片水域？我早就亲手要了他的狗命！”
章无技撇撇嘴，道：“没意思，你不如勒索他半壁江山，封个什么王做做，如今我认回你这个老爹，还能当个啥啥郡主，是吧？”
倏然间，阴风乍起。孟惊鸿花白的长发漫天缭绕，他单臂挥着衣袖，鬼吼道：“我连一统江湖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宵想他李家的半壁江河？！那些降了的，被乌纱锦袍囚在李家朝堂，位极人臣又怎样，还不是仰人鼻息苟延残喘？什么一统江湖，什么一统天下，都是屁话，自家脚下的山川江河都改了他姓……”
“那……你家山河原本姓什么？”章无技怯怯打断暴怒中的孟惊鸿，心里隐隐浮出一丝不安。
“不是我家，是我们家。倘若山河安在，还稳稳当当冠着‘猛骨刹’这个姓氏，不用向任何人勒索，你也是个堂堂正正的郡主娘娘！”孟惊鸿笑道，傲气渐沉，反而浮出一丝落寞。
“孟惊鸿……莫非你真正的姓氏是猛骨刹……你原来是月兹国的王族！”章无技倒吸一口凉气。
“月兹王朝最尊贵的姓氏就是猛骨刹，□□皇帝一直以为她早已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血战中消逝于苍穹，却不知还有你我的存在。呵呵呵……可是，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孟惊鸿越说越怅惘。
“我也姓猛骨刹……猛骨刹无技？好难听，比孟无技还难听！”章无技瞪着无辜的双眼，肚子一阵叫唤。
“难听？也难怪，你已习惯了这里的语言，就连我都已习惯了。想我十一岁那年就奉命来到这片土地，强迫自己吃这里的食物，说着这里的语言，写这里的文字，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份子，只为了在将来某一天，可以够凭着自己在此处埋下的根基协助父兄完成大业。只可惜，酣梦春秋，一朝乍醒，我连月兹将士入关的马蹄声都没听到，就先看到了□□炫耀战绩的诏天下书。”孟惊鸿黯然道。
孟惊鸿不仅是魔教头目，还是亡国贵族，只见他负手伫立，昂首长嗟，眼神似已飘远，话匣子开了条缝，一段岁月正缓缓溢出，注定是蜿蜒绵长。
“老爹，那噬心虫卵煮熟了真的能吃下肚？”章无技忍不住暗示道。她捧着瘪瘪的肚子，一头雾水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她想知道他究竟藏着什么样故事，却更想知道什么时候开饭。
见女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孟惊鸿瞬间柔了脸色，低低道：“能吃。”
当初孟惊鸿决意久居江底，自是早已命人规划好解决吃喝拉撒的各种场所。后舍分了几个区域，灶房、茅厕、澡堂、客厅以及卧室等一应俱全，经过能工巧匠的设计，除了采光差一些，全都能媲美陆地上的建筑。此外，石梁石柱及石壁上皆雕刻着奇异的纹饰，虽石材古拙且未着彩漆，仍掩不住其本身的大气与精致，想是那月兹王朝宫廷建筑的格调。
孟惊鸿在灶房里捣鼓虫卵，章无技在一旁瞧了一会儿，声称嫌恶心要先行离开。实是她心里放心不下郑有涯，想借机溜出来探视。孟惊鸿何等精明，自是不许，可怜她只得苦着脸蹲在一旁画圈圈。
虫卵煮熟后，竟像虾仁一般白肥诱人，章无技闭着眼试了一口，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道美味，脱口赞道：“好吃。”随即举起勺子大快朵颐。
孟惊鸿笑得开怀，慨叹道：“饭还是要有人陪着吃才香，尤其是你这样好胃口的丫头。”
章无技讪笑道：“我被你这般折腾，今日胃口也不是很好。”
孟惊鸿望着被她挖空一半的菜盆，摇头道：“哎，等他好了让你们一起出去吧，我怕日子久了养不活你。”
章无技一愣，忙道：“你肯放我们走？”
孟惊鸿点点头。
没想到这老魔头虽然暴虐古怪，却还顾念亲情，他这么说，定是要愿意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搭救郑有涯。心里一番感动，章无技竟有一丝不舍，放下碗勺道：“爹，那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呀。”
“我欠你们母女那么多，你一点不恨我？”沉默片刻，孟惊鸿忽而问道。
章无技挠着头道：“怎么说呢？谈不上恨，也不是不恨……哎，这么说吧，我好像使不上劲儿来恨。”这一问着实难住了她，老爹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场不见形的云雾，从未期待过，又何来恨呢？若真有些恨，也是源于方才他对自己和郑有涯的折磨，但她不敢说出来，生怕又挑动他哪根搭错的神经。
孟惊鸿尴尬一笑，道：“我也知道，我连被你恨的资格都没有。”
他落寞的神色叫章无技心生怜惜，她静静望着他，摈弃嫌恶之情，第一次将他的脸庞仔细瞧看。许是光线晦暗的缘故，他的脸显得很光洁，几乎不见一丝皱纹，那深目高鼻如刀刻般利落，若不是因为过于消瘦而显得诡异，当是个冷俊的美男子。
“老爹，你头发白之前是什么颜色的？”章无技笑问。
孟惊鸿一愣，道：“黑色，和我黑色的瞳仁一样。”
章无技轻叹一声，恹恹笑道：“好看，一定很好看，怪不得娘亲喜欢你。老爹，别计较我恨不恨你了，下辈子好好还她吧。”她觉得，对孟惊鸿执着期待的是娘亲司徒湄，娘亲心无旁骛地陷入纠葛，以至于这场纠葛从始至终都与她无关。
孟惊鸿摇摇头，笑道：“你跟你娘一点也不像。”
章无技笑问：“我比较粗鲁？”
孟惊鸿道：“你比较超脱。”
“超脱”是个好词，章无技得意的笑道：“老爹喜欢就好。”
“我不喜欢。”孟惊鸿淡淡道，“这令我想起一个无情的女人。”
章无技浑身一寒，道：“你还有女人？是谁？”
“静妍。”孟惊鸿一挥袖，那条叫做静妍的细蛇被甩飞出去，无比凄惨地贴着石壁滑至地面。
“好吧，静妍。”章无技翻了个白眼，心里迅速下了结论：此人缺乏关爱，行为十分变态。接着继续消灭剩下半碗虫卵。
孟惊鸿捡回晕倒在地的静妍，揉了几下塞回袖中，转眼望着狼吞虎咽的女儿，道：“想听你爹我的故事吗？”
“对哦，说吧。”章无技光顾着咀嚼，头也没抬。对于老爹的复杂故事，她先前还有一丝好奇，可后来得知能与郑有涯双双离开此地，便兴奋地将之抛诸脑后。
其实，对老爹的往事，她仅存有一种想听故事的冲动。她是个喜欢向前看的女人，从小就被凶神恶煞的现实追着屁股跑，只能瞪大眼睛注视前面的路。对于她来说，和相爱的男人享受未来，比纠结老爹复杂的过往更来得诱人。
孟惊鸿明明是一副很想说的样子，却还故作姿态等着章无技来追问，等了半天，只听见“吧叽吧叽”的咀嚼声，顿时“黯然销魂”。
缄口几十载，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相诉的人，孟惊鸿终究不愿错过，最终主动开了口：“我的本名叫做猛骨刹金呼尔……”
月兹与□□交恶数代，边境常年战火不息。月兹民风彪悍，男儿汉个个视死如归，即便不戴铠甲也一样骁勇。这般难啃的硬骨头，消耗了□□不少人命和财力，但主战派的呼声一直很高。直至仁厚懦弱的新帝登基，朝中智囊善于揣度圣意，主和派才渐渐占了上风。
次年，皇帝最宠幸的贵妃诞下一双皇子，满朝欢腾，普天大赦，朝廷借此契机与月兹议和。皇帝将一名颇有姿色的宫娥认作义妹，尊封为长公主，遣其带领车队远赴月兹和亲。
□□长公主虽来和亲，却自有上邦威仪，此番下嫁，非中宫后位不坐。月兹王与原来的往后鹣鲽情深，但为了这桩政治联姻，只得忍痛将其废黜。可怜的新王后，还未进入月兹的王宫，便已叫未来夫君萌生了恨意。
恩宠弛，雨露疏，新王后过了三年才诞下王子。由于母亲的血统，小王子生着月兹人罕有的黑发和黑瞳，他就是十四王子——猛骨刹金呼尔。
猛骨刹金呼尔刚出生，月兹王便下令将其抱离王后寝宫，交由降为侧妃的原王后抚养。一晃近十载，金呼尔与生母日渐疏离，除了每日例行请安，再无他话。
战火会因为一个女人燃起，却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熄灭。双方和亲之后的第十二个年头，边陲的战鼓再次隆隆擂起。□□宋王重扬军旗，月兹葛赖将军又操干戈，又开一幕气吞万里的金戈铁马，再演一场肝肠寸断的骨肉分离。
月兹王庭内也在上演分骨肉的戏码。得知宋王军内多有江湖异能人士相助，月兹王亦有了自己的谋算，他欲遣人扎根□□境内，瓦解中原武林势力，窃取各家经典收归己用，以期在将来的战役中发挥效力。这么多王子，个个都是心头肉，独独除了那个晦气王后所生的十四王子——猛骨刹金呼儿。月兹王多年冷淡，今朝离别却涕泪交加，金呼儿知道这感情不真，但他不在乎。他认为，只要父王的信任是真，便已足够。
鉴于是秘密行动，金呼儿只带了几名亲卫，扮作商旅绕山行路。交战时期，边关严防，他们虽已尽量绕路避让，却依旧难免直面冲突。待到□□境内的鬼母山一带，已只剩下金呼儿一人，足见过关之路之艰险。
幸蒙上天眷顾，在此附近一带活动的缁衣教人救下狼狈不堪的金呼儿，将他带回教里，还根据其名字的读音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孟惊鸿。
听到此处，章无技忍不住啐了口，心里暗忖：原来孟惊鸿是蛮邦老贼派来兴风作浪的奸细！坏了，那自己不就是小奸细吗？用朝廷人的话来讲，她老爹就是什么贼寇余孽，要查出她是余孽的女儿，是要一起问斩的。退一步来说江湖事，那就更倒霉了，父债女偿，老爹身为魔头，肯定结怨颇多，到时候那些人的子子孙孙，全要追着她和她的儿女打杀。
还王族咧，怎么枉死的都不知道，太悲哀了！
章无技正当愁苦，突然想起郑有涯曾提起过郑家窝藏拓图琅琊，忽而莫名其妙欢喜起来。有涯，追究起罪行来，我绝对比你够本，你再不用怕连累我，我们夫逆妻反，正好一对亡命鸳鸯。她心里想着，脸上泛起一阵阵笑意，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惊鸿还在侃侃而谈，却见听众不知何时走了神，还匪夷所思地痴痴傻笑，顿时好不气恼，遂厉声道：“有什么值得你笑成这般？”
章无技被炸醒，只想着以后与夫君再无隔阂，也不知漏听了几段。
“老爹，你很厉害啊，居然最终做得缁衣教教主！那么……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究竟欠下几家孽债啊？”章无技先是恭维，后是探私。她这么问，自有她的思量，今后与郑有涯亡命天涯，势必会遭遇更多风波，先问清楚仇家名姓，也好早做避让。
孟惊鸿轻咳一声，道：“我不记得了，大概……缁衣教博闻阁里有几部秘笈，我便做了几家吧。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是聚玉山庄的《画皮手札》，还有一个便是天都派的《九绝玉女剑》。”
魔头竟对自己的罪行如此淡然，章无技顿然跳起，怒道：“你居然忘了‘千脚门’，真是好大的手笔，要了我师傅的腿脚不说，还遣了个小奸细在他身边偷招。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老爹派你来做老鼠屎，你就派徒弟来当小豺狼！”
一想到可怜可悲的师傅，章无技怒火中烧，也不叫爹了，双手叉腰，倾着身子叫骂。
孟惊鸿望一眼女儿的站姿，轻描淡写道：“难怪你站不正，原来竟是因为我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