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我欲怜君 > 第二十六章 香花已尽

第二十六章 香花已尽



                                            我将自己锁在屋中,曲腿靠坐在床榻角落,瞪着不远处端放在案台上闪烁跳跃的烛火,脑中混账一片。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以为身边皆是忠心可托之人,然而不料依然掉入了算计与反算计之中。婉珍,她与桑青一道,伴着我一路走来,我是如此地信任她!我暗自苦笑,今天的情形,到底是该叫《无间道》,抑或是《十面埋伏》更为贴切呢?

        但是我又如何能责怪于她,倘若今日我处于她的位置,难保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更何况,她并没有走得太远,她对我依旧赤诚一片,更何况,她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陡然一惊,坐直了身子。

        是的,她不会回来了,在这个年代,奴才的性命,连主子手中抱着的一条狗都不如。我是否该责备她太痴傻?她大可焚毁罪证,她大可将此事埋葬不再提及,郭络罗贵人要诅咒加害于我,又怎会主动提及,她若是不说,便再没有人会知晓这件事,永远没有!

        但,她站了出来。

        她的脸上透着决绝,她的眼中闪着绝望,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不愿意承认,然而,她这么做是为了成全我!我为桑青的离去伤心辗转反侧,我为郭络罗贵人之流的行径愤怒恨海滔天,我隐忍,压抑。而这一切,她皆望入眼中。她愿意为我除去后患,她为自己曾经的背叛悔恨难当——她用最最激烈的方式求得心安,乞求我的原谅!

        我原谅她了吗?

        不!

        她并不需要我的原谅。她并不亏欠于我,紫禁城之中,哪个人没有些难言之隐,没有些迫不得已,没有些矛盾抉择?我这样想,不仅仅是因为我从不相信那魇咒之术,也因为我切实感受到她爱护我之心,人非草木,在这虚伪的后宫,真心堪比真金。不,我冷笑一声,真金算什么,怕是要堪比那万岁爷的一眼眷顾了!

        可是,现在想这些,岂不是太晚——婉珍到底也是要去了,就如同桑青一般。我倏然睁大了眼睛,心中有个声音对我说道,你要救她!我震动了一下,救她?我否定地摇摇头,我如何能救得?方才在殿前,或许还有一丝可能,然而当时我已经被这样的“意外”乱了手脚,现在,晚了,晚了,晚了。

        不要说别的,若此刻为她求情,怕还要引得太后怀疑,这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救她不得,反倒要救了那郭络罗贵人!我更加确定地摇摇头,却摇不掉心中耳边那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这不过是借口!是你怕引火上身的借口!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自私寡情的现代游魂!

        不,不是这样的。我受不了地捂住耳朵,拼命摇摇头,痛苦地蜷起身子,整个人缩成一团,趴倒在床榻上。我不是不救她,我救不了她!我一遍一遍地说服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强调,一遍一遍。

        正当我心中烦乱不安之时,传来轻轻地叩门声,我静然不动地趴着,没有搭理。大概没有听到回应,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一个女声怯怯:“奴婢来伺候小主安寝。”

        听到这样陌生卑微的声音,心中烦躁愈剧,我双手抱头,依旧不理。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直起身,顺手操起身旁的瓷枕,朝着门扔了过去,喊道:“有完没完了,给我滚远点儿!”瓷枕在离门两三步远落下,应声而碎。接着,门外一片寂静,再无声响。

        我瞪着碎成几瓣的瓷枕,大口地喘着粗气,也许是怒气过旺,也可能——胸中有太多捆着借口的内疚。

        然而,这一切非但没有消逝,反而在胸口心中不断地发酵,快速膨胀,挤压着我的气管——我感觉自己将要窒息。我抬起眼,触目而及的,是今早婉珍为我新折的白梅,低眉一望,手中是婉珍为我新绣的帕子。

        “小顺子!”我头脑顿醒,大喊了一声,急急地下了床,穿上鞋子,便站起身望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小顺子推门而入。我一见他,便急忙说道:“婉珍是被送去了哪儿,快带我去。”小顺子听了我的话,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站着,我斥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

        他扑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我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却直觉不相信,这才仅仅过了两个时辰,自己却不由跟着全身颤抖起来!似有什么异物哽在喉间,僵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婉珍……”小顺子哽着声音,差点不能成句,“已经——去了!”

        寥寥数字,却震得我耳边轰隆作响,我脚下一个踉跄,向后倒去,跌坐在地上。小顺子见状,赶忙站起,上前将我扶了起来。

        我全身无力,双腿发软,徒然紧咬着牙根,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小顺子将我扶到一旁榻上,我斜躺下,紧闭双目,双手攥握成拳,几乎不能控制情绪。小顺子静静地候在一旁,屋内只有我急急地呼吸声,显得愈发死寂。

        良久,我缓缓睁开眼,依旧躺着不动,沉着声音问道:“敏佳呢?”

        “也去了。”小顺子从我身后转到我面前,答道,声音低落。

        我轻叹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疲惫地说道:“你去罢。”小顺子于是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轻轻地掩上了门。

        敏佳吗?我睁开眼,敏佳——我该要去趟德妃那儿,是的,明早便去。第二日,我早早地便醒了,又似乎一晚都没有睡着。难得眼中没有血丝,只是脸色苍白的紧,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宫女红照正为我梳头。

        我的眉愈发紧蹙,终于,猛地转过身,夺过红照手中的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大大地吓了一跳,倏地跪了下来,不住地求饶,原本胆怯的脸上更是充满了惊惶。

        我看着她,心中更加烦躁,不耐地挥挥手:“去去去!”她如获特赦,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便逃也似的退下了。

        我转头,看向铜镜中的女子,脸是肃然严厉的,双眉紧皱,眼中充满了不快、厌恶,或者还有些其他什么东西。这——是我吗?——这完全是一副后宫主子的嘴脸,原来,我终于变为一个纯粹恶俗的后宫女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对着底下奴才发泄心中不快的封建女人!

        哈!可笑至极!

        我捡起被我扔到地上的梳子,抬手试图为自己梳发,然而未几,我放弃地将梳子拍扣到梳妆台上,一脸阴郁。

        “让奴才替小主梳发吧。”我转头,看到小顺子站在身后,躬身说道。

        我眼中含着疑惑,却不语,只是平平地转回了头。他走上前,从后伸手拿起梳子,一手执起我的发,为我梳起头来。

        “小主,”他手下动作轻缓,“奴才入宫时间并不长,不过两年而已。只是身边同伴来来去去,却是看得多了,”他开始为我挽发,“通常,只要主子一个不高兴,底下奴才便遭了殃,轻则打骂,严重一点,命就没了,”他低低地说着,语速不疾不徐,我跟着心也静了不少,“从前桑青姑姑在的时候,奴才和婉珍便常说,能来伺候小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主待奴才们,那是说不得的好。婉珍昨日所为,定是心甘情愿的,请小主宽了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奴才也会替了桑青姑姑和婉珍,好好伺候小主。”他话音落下,绾上最后一缕头发,收了手,退到一旁。

        我静静地坐着,我知道,我并不是待他们有多好,只是比其他人更和善一些,只是——把他们当成一个人而已。他们这样照顾我的起居,是我该向他们致谢,现在却是他们如此感恩戴德!

        “要为死去的人好好地活着!”——是的,我想到了这么一句,斯人已去,身在后宫中,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哀天悯地。桑青和婉珍为我做的一切,我会牢牢地记得,永远地感激。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漫漫深宫,想要荣宠不倒,身下也必是垒垒白骨。

        有一天,当我荣光无限,独艳后宫之时,我知道,伴我直上的云梯里,有她们。

        我目光一转,伸手摸了摸精巧的发式,笑道:“想不到,你的手艺也不赖。”说着转头看了小顺子一眼。

        他抬头,与我对视一眼,知我已明白想通,也一笑,躬身说道:“谢小主夸奖。从前教我手艺的贾公公也说,奴才手巧学得快,是个可塑之才。”

        “得儿,”我啐了他一声,“夸你两句便飞上天了!”他嘿嘿地笑了两声,低下头。

        “行啦,你倒也有自满的资本,”我站起身,“以后,就由你给我梳头罢,现在,跟着我去趟长春宫。”说着,便往外走去。他连忙快步跟上,一边笑着应是。

        我没让坐轿子,一路走着,现下已是二月天,今个儿又有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不错的感觉。小顺子一路跟着,我看他几次欲开口,便说道:“别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便说罢。”

        他尴尬一笑,这才说道:“小主真的要去把那宫女要过来么?”

        我睇了他一眼,并不急着回答,他这一问,还是将我带到了那晚,发现小布人的那晚……

        我手捏着这白绸小人儿,看着小人前襟上缝着的布条,绣有太后名讳生辰的布条。这样盯视了一会儿,我兀的伸出手,一用力便把布条扯了下来。然后凝眉一笑,抬眼望向跪在地上的敏佳,而婉珍和小顺子站在我身旁,正满脸戒备地瞪着她。

        敏佳虽然跪着,却把背挺得直直的,一脸冷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我放下手中的小人儿,站起身,走过去,猛地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我。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却过于干涩,实在变得不讨喜了。

        我唇角勾起一丝笑,微微地摇摇头,说道:“想不到,敏佳姑娘是这样的忠心爱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我倒是真真佩服起来了。”她紧抿着嘴,依然面无表情地瞅着我。我手上突然使力,紧捏她的下巴,她吃痛,皱起了眉,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

        我倏然松开手,放开了她,转身走回坐下,收了笑,冷冷地盯着她看。她依旧低着头,一语不发。

        身旁的婉珍看不过,哼声说道:“郭络罗贵人待你怎样,小主待你又怎样,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也是个明白人,若继续固执维护奸佞之人,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便指证这一切是郭络罗贵人指使你所为,才能保你性命。你——”

        “婉珍,勿要再多言。”我开口,止住了她的话语,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只是继续坐着,静静地看着敏佳,我知她现下心中定是矛盾,继续做着斗争。我见过郭络罗贵人是怎么对待底下人的,若说真会有人死心塌地地效忠于她,我还真是不相信,这敏佳如此,我料她定是受了郭络罗贵人的要挟,被掐着什么软处了。

        半晌,敏佳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我倒是一愣,毕竟,在这个年代,能这样与主子对视的奴才实在不多见。然而,我只是右眉一挑,等着她开口。

        “奴婢可以指证这一切,而且手中亦有证据可使人信服。然而,奴婢并不需要保自己性命。”她开口说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咦?”身旁的小顺子不禁疑惑一声,不解地看着她。我心中亦是十分疑惑,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头微扬,说道:“奴婢自知时至今日,不管奴婢是否指证郭络罗贵人,都已是死路一跳了。从前若小主并未发现此事,等事成之后,郭络罗贵人必不会留下活口。现在事情败露,奴婢不招供,是死;招供了,后宫也再容不得奴婢这般不忠之人。”我看着她,的确是个明白人。

        “奴婢愿意因招供而死,只是,”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希望小主能为奴婢保下一人。”

        “什么人?”我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露神色。

        “是奴婢的胞妹,名叫敏卿。她年前刚入的宫,现在是德妃娘娘底下的宫女。奴婢会受制于郭络罗贵人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是因为想要护着她。”敏佳说道。

        “哦?”我望着她,问道:“她既是德妃娘娘的人,你又怎会因她受制于郭络罗贵人呢?”

        敏佳眼睑微垂,沉默了一瞬,后又抬眼,看着我说道:“九阿哥看上了敏卿,似乎有意向德妃娘娘要了她,收为侍妾。奴婢跪求郭络罗贵人,她才出面暂时压制住了。她要奴婢做这陷害小主之事,说事成之后,便向德妃把敏卿要过来,不会给了九阿哥,”说到这,她头又一扬,“但是——奴婢信不过。”

        “被九阿哥收做偏房又何不好,他日若诞下小阿哥,更有可能升做福晋,岂不必在这宫中做个宫女得好?”我接着问道,这也实在是许多宫女的梦想不错。

        “哼,”她蔑然地轻撇了一下嘴,“这样的福气做奴婢的可受不起。我们这样出身的人,进了阿哥府,又有几个是真正飞上枝头扬眉吐气的,恐怕只有委屈受气的份!”说着,她显得有些气愤了,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道:“且不提别人,单说那九阿哥,出了一个正福晋,府上已有六个小妾,还没有算上那些死了的,被赶出府的!原和奴婢一道在郭络罗底下当差的姐妹,多水灵的一个人儿,被九阿哥要了去,只是受了一会子宠,府上那些蛇蝎女人就眼红得不行了,才半年,就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说着,竟气得掉下了泪,似是替她那姐妹感到不值,与不甘。

        “唔,”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那你是要我把你妹妹从德妃娘娘那儿讨了过来,不能叫九阿哥要了过去,是么?”

        “是,”她决绝地擦干眼泪,“奴婢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但敏卿不同,她是那般的聪慧美丽,奴婢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跳入坑中永无翻身之日!”

        “那,敏卿也与你做此同想么?”我心中不禁暗暗吃惊,身处这样的时代,竟能看得如此通透,不禁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大大地改观了。

        她听了我的问话,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说道:“我并不知她的看法,然而,她曾与奴婢说过,定要嫁一个疼她爱她之人,否则,宁愿削发为尼,常伴青灯!”

        听到这,我的心里也有了主意,看着她微微笑着,问道:“那你又怎知,我便会帮你保了敏卿,而不会像郭络罗贵人那般,过河便拆桥呢?”

        她定定地看着我,跟着一笑,缓缓开口说道:“因为小主——也有颗这样寻求爱人的心。”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笃定。

        这一次,我是真的愣住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有些恼,却更大的失落。然后,掩下所有的情绪,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小主——”小顺子的低唤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竟停下了步子,站着不走了。

        我复又举步向前,想起小顺子刚才的问话,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答应了的事,定然是要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