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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少女情怀仅是诗



                                    时光荏苒。熏风微吹,盛夏的脚步已近在眼前;外头艳阳高照,绿草如茵,碧树扶疏,间或闻得几声鸟语,抬头一望,原来是燕子衔泥,筑巢于檐下;只见牠飞进飞出,好不忙碌。

        外头燕儿忙着,里头的人儿,却也没能空闲。

        “妳这样进军,看我埋伏于此的三千士兵,把妳给团团包围,再以落石阵夹击之!”庞统厉声大喊,将兵棋往前一摆,恰巧就挡在静韬那只马卒面前。

        “哪来的落石阵啊!师傅你这谎可扯大了!”静韬一脸不服,执起马卒,毫不留情的把庞统那只步卒踹到一边去,“河水在这儿呢!距离山头足足有十里,就算以车运之,好歹需耗费三日,并且得动用少说一万名将士,你说你哪来这么多人!”她扬起玉指,咄咄逼人的戳向对头的庞统。“就算就地取材,这山头光秃秃的,哪来的木头?就算要石头也根本不够哇!”

        庞统咬了咬牙,把这条计策画了个叉,“好,我不用落石阵,火攻总行了吧?”他立起自己的步卒,反过来踹倒静韬的马卒,“这时候江北天干物燥,于山下取干草,以骄阳晒之,即可为引信,就算木材稀少,要对付妳的一万马兵,可也绰绰有余了。”将另一只步卒绕到山后,以成前后夹击之势,“我军行经山道,最快只需一日夜,届时再从后夹击之,妳这一万人还保得住吗?”

        “唔……”她忿恨的瞪着眼前情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兵遭灭,“师傅最可恶了!”举起笔来,将所罗列的第三十七条计策画

        去,“我不甘心!重来重来!”她立起马卒,将所拥兵马摆回自军寨栅,重新列起计策来。

        军师者,需算无遗策;一计扣上一计,即为环环相扣是也。两人虽为纸上谈兵,但若真遇上战事,亦做如是算;则一计不成,另一计取代之,不使自己惊慌失措,常保冷静矣。

        静韬在庞统门下学了半年,星相之术仍在基础,但兵法谋略等术已渐有所成;起初还能轻易瞧出破绽的庞统,现下与她对弈,已是马虎不得,得随身备齐纸笔,认真以对才行。

        庞统执起笔来,重新计算,但算到二十五计时,只觉得手脚乏力、两眼昏花,抬头往外一看,原来午时将近,已是接近用饭的时间了。“静ㄚ头……”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他扬起一掌,显得有些欲振乏力。“咱们先休兵吧,师傅……饿了。”没有兵粮,饶是肚里拥有再多奇策,亦是徒然。

        静韬算到十七计时,也停了笔,“已经要吃饭了?”才不过起了两局,就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是啊……苓ㄚ头、苓ㄚ头。”他往后一倒,有气无力的喊着,“真不行了,唉……”他叫的小声;那黑衣姑娘总能听见,只是这回带来的,却是个晴天霹雳的恶耗。

        “家里没菜了。”苓口吻平淡,活像是在说“今儿个天气不错”。

        “什么?”庞统大叫,瞠目结舌的看着她,“没了?哎呀!我饿啊!”他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模样,简直像几天没吃饭似的。

        苓见状,只是微微瞇细了眼,沉下声调,“若士元叔可以把房间整理得干净些,我大可一早便去买菜。”说来说去,还是他惹来的;俗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啊!

        “季姊,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出去买吧?”静韬食量也大,只见她抚着肚皮,是也没比庞统好到哪儿去。

        “放心吧,我瞧士元叔还能哭喊挣扎、活蹦乱跳,再饿上两餐都不会有事。”

        庞统听见女儿这句话,立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苓ㄚ头,妳好狠的心啊……”他只差没掩面啼哭,来给季苓呈上一份无言控诉。

        苓撇了撇唇,朝他伸出手,“还不快点交出来,我这就去买,行了吧?”

        庞统总算露出了一点喜色,“既然都这个时间了……不然我看咱们就叫外食吧?”方才像饿坏了的可怜模样瞬间消失;庞统端坐起来,交出钱包,开始认真考虑起吃食来,“花椒大卤面不错……但广怡轩的鸽腿饭也有一阵子没尝了……”究竟要哪一个呢?乖乖!还真难抉择啊!

        静韬见状,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明明都已经家徒四壁了,还想吃那种东西?他口里念得那些,可都是那些馆子的招牌菜啊。

        苓瞇细了眼,“想都别想!”将钱包揣入怀里,对庞统一脸哀怨神情视而不见,“静,咱们出门走走;妳也省得听士元叔抱怨。”抛下话语,苓没等静韬答应,随手取来竹篓,便潇洒的甩着长辫,出了厅堂。

        静韬望了窝在角落啜泣的庞统一眼,随即迈开步伐,跟了上去,“季姊!等等我呀!”

        等到两个ㄚ头连袂出了门,庞统这才回过身来,颇感欣慰的看着紧闭的大门。“哟哟,天要下红雨了?”他是清楚苓最近与静韬越走越近,慢慢的接纳她了,但印象中,这似乎还是头一回,苓主动邀着静韬一块儿出门。

        看着两个姑娘和睦相处,庞统却是忘了自个儿饥肠辘辘,愉悦的笑了起来。

        *

        “季姊!季姊!”静韬喜不自胜,卯足全力的向前头的黑衣姑娘奔去。“等等我呀,我快跟不上了!”

        苓浅浅回头,只见背后的娇小姑娘努力迈开步伐,咚咚咚的奔来;她唇畔浅扬,放缓了脚步,“快些。”

        静韬三步并两步,迎头赶上,“唉,没法子,都怪我腿短!”她喘了几口气,哈哈笑着,顺手竟是握住了苓的手来。

        碰着了掌中软腻,苓本能的想甩开,但在看见静韬那抹活泼笑容后,却是默许了她,任由静韬握去。

        “季姊今儿个心情不错,才会找我出来蹓跶蹓跶?”她眨了眨眼,那声“季姊”叫得亲昵,彷佛真把苓看作是韫卿来着。

        说来这声“季姊”,还是苓亲口允的。

        打从几个月前,苓主动关心她的伤势之后,对静韬的态度,便开始慢慢软化了起;苓知晓静韬上头还有个同她感情甚笃的姊姊,只因平常静韬同她说话时,总要提个几回,想装作不知也难。

        “每次姊姊长姊姊短,我听了都要发昏。”季苓打断她的话语,主动提议,“要不,称呼我时,给我冠个姓或是名,好跟妳家姊姊分开算了。”

        “那姊姊想要我称妳一声‘季姊’好,还是‘苓姊’好?”

        苓思索了一会儿,淡淡地应了,“叫我‘季姊’吧。”

        她的称呼,就这样给定了。

        至于她唤静韬嘛……她这个人嫌麻烦,于是静韬的名儿,她只取一个“静”字。

        “打小到大,还真没人这样叫过我呢。”静韬也觉得她这样叫新鲜,便兴高采烈的答应了,“季姊,往后也请妳多关照啦!”她笑得开怀;苓见了,竟也不自觉的,逸出浅笑来。

        “家里已经空空如也。我不找个人出来帮衬,到时候没三两天,又要断炊。”苓回握着她;她一身黑衣,而静身上那件藕色曲裾,上头缀了点点绿叶黄花,边上滚了道嫩绿布面,看起来娇俏可爱。

        两人气质各异,但手挽着手,情同姊妹;当两人来到菜贩面前时,小贩见状,开口全往她身旁跟着的静韬上带。

        “姑娘,难得看妳身旁还伴了一个小ㄚ头!”

        苓时不时的便往这些摊头上走,对他们来说,苓已是老顾客;但印象中,这黑衣姑娘总是自己一人出门,何时见过身旁又带了一个人来着?

        对此,苓只是淡淡地交代,“我妹子。”

        血缘什么的都在其次,重要的是,静韬视她如姊,而她……渐渐的,也习惯了身旁有静韬陪伴,待她,有如自家妹子一般。

        不得不说,静韬这块活宝,总爱跟庞统斗来斗去,也常逗得她发笑;有她陪伴,确实……整个儿家里的气氛,比起只有她跟庞统在家时,要热闹的多了。

        想想,这会不会就是士元叔的用意?苓不禁这样做设想,就算要教静韬星相之学,也未必非要留静韬住下;兴许是为了她着想吧?毕竟她一直没什么朋友,有了静韬,她确实多了个人可以说话,心情……也比往常要开朗些了。

        买了一些时蔬瓜果,苓眼尖的看上了一些新鲜毛豆;此时正巧碰上盛产期,“士元叔喜欢拿这作为下酒菜,我通常都先炒过一回,放凉了给他做零嘴儿吃。”她挑拣着,顺手买了几斤。

        平常家里吃食都是季苓打点的,静韬胃口好,本就颇好款待;主要也因为她是客人,于礼貌上也不好挑三拣四,苓煮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不过这一路上,竹篓子里装得,却好像都是庞统爱吃的,而她呢?怎么都没听见她挑些自己爱的。

        两人左晃右绕,来到一处鱼市,苓开口就是要了两斤小鱼干儿。“以前家境比现下更清寒,士元叔买不起鲜鱼,总喜爱将鱼干儿混着花椒一块儿炒,既下饭又能配酒。”彷佛说起庞统爱吃的,苓可真能如数家珍,说上好几个时辰都不罢休呢。

        绕过酒肆,沽了五斤梨花白;庞统虽然好饮,却颇为节制,静韬想这也该归功于苓管得严;庞统不醉就够失态的了,醉了还得了?

        “这又是师傅要喝的吧?”不等苓开口,这回静韬抢了个白,笑嘻嘻的替她补上,“我说季姊啊,我看妳买了这么些东西,都说是师傅爱的,妳呢?怎没买些妳爱的东西吃?”

        苓闻言,为之一楞;静韬这句简单明白的问话,着实弄懵了她。她从未想过……自己究竟喜欢吃些什么?

        小的时候,她还未会做菜,所以家里大小事儿,都是士元叔替她打理,直到她发现士元叔做菜的过程,实在是惊涛骇浪、危机重重,令在一旁窥看的她捏了好几把冷汗。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她只得加紧学习;六岁时给庞统收养,直到八岁那年,她已能在灶房里独当一面。

        庞统对此也似乎感到十分高兴,遂放心的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她,从此之后,灶房就变成她的地盘;只是虽然如此,与庞统同住,口味与他愈来愈近。时候一久,她也就习惯着他的口味,做他爱吃的菜色……他爱吃的,她也喜欢。

        “我与士元叔,喜好一样。”苓略加思索,给了一个这样的答案。

        “哟?”静韬看着她,敏锐的发现在说这话的同时,那总是冷然,缺乏温度的脸庞,居然浮出些温柔,暖化了那唇、眉,以及宛若秋水的瞳眸。

        “季姊啊,妳……”静韬住在庞统家也快半年,又与季苓朝夕相处,对于先前在庞统房内撞见的那幕“异状”,是也时有所见,可苓没多说,静韬就当作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也从未向她提问。但那神情实在太过明显,静韬满腹疑惑已如春雨绵绵,早已泛滥成灾。“我问妳一句话,妳可别要生气。”

        “什么?”苓回过头来,手上提着竹篓以及方才沽来的那坛酒,那模样看在静韬眼中,简直像极了……妻子采买着丈夫喜好的菜色,正打算回去洗手做羹汤的样儿。

        “妳对师傅的感情,是不是……有这么一点儿……”静韬很含蓄很含蓄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捻出一丝细缝,“不一般?”

        这问题问得直接,苓猝不及防,多年来压在心底的秘密,顿时因静韬这句问话,全给见了光。“静妳……”她敛起眼来,直觉的就想找个地方躲藏。

        “季姊!”静韬心急的扯住她衣袖来,“妳不想答也无妨的,当我没问、当我没问啊!”好不容易跟她建立起来的情谊,眼看就要动摇,静韬亡羊补牢,只希望别给季苓在心头留了个疙瘩,坏了两人的感情。

        苓望着静韬,唇畔上那抹笑带点羞愧,却又是恁地苦涩。她挥开静韬的抓握,翩然转身,“静……我真不喜欢妳的聪敏。”她昂首,迈开步伐往前走去。

        “季姊,等等我!”她又勾上苓的臂膀,“季姊,妳别气,我、我我没别的意思!”

        “妳不必解释。”她耸耸巧肩,仰头轻叹。“我不怕妳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静韬轻咬贝齿,看着苓,隐藏在心底多时的疑问,总算得了她亲口证实,只是……虽得知了秘密,静韬却没有一丝喜悦;她只觉得季姊好苦,这份情感,压抑、隐藏的辛苦,却是……没有结果,也说不出口的呀。

        论理,季姊就算要嫁给师傅,也应是不受礼教干预,但……她俩虽无血缘,却是明明白白的父女;再怎么样,也难以跨越。“季姊……师傅他……知道么?”

        “妳说呢?”苓凄然扬唇;听见静韬这多余的问话,她竟觉得想笑。“士元叔的机敏,又哪是妳我可以揣度的?”

        静韬再度被这消息震住,久久无法言语。她停下脚步来,苓走了几步,发觉她没跟上,亦是转身,等待着她。“静?”

        “不可能的。”别看庞统一脸吊儿郎当,该守的分际,他守的比谁都严格。苓对庞统这份情感够隐微、私密了,照苓所说得,庞统对此清楚明白,待季苓就如同慈父对待爱女一般,从未有过任何踰越之举。他,真真实实的将苓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她也只能,是他的“女儿”罢了。“季姊,师傅他不会……”

        话还没说个明白,静韬自个儿,已忍不住激动落泪,彷佛真能感同身受。她只觉得苓满腹辛苦、满腔爱意,却是无处抒发,只得一笑置之呀。

        “我知道。”苓坚定的颔首,接了她的话。庞统怎么对她的,她还能不清楚么?若庞统有那个意思,她今儿个的身份,或许早就不只是他的养女而已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再多做奢求,这样吧,就这样吧。”能够在庞统身旁,陪伴着他,照顾着他,这已经够了。他将她当作女儿看待,那她……也就甘心情愿,就只当他的“女儿”吧。

        她走近静韬,扬袖替他抹去泪痕,“好了,我都没哭,妳哭什么呢?”

        “季姊……”静韬将头埋在她怀里,不管大街上熙来壤往,就这样放任自己宣泄情绪。

        她拍抚着怀里的小姑娘,直到静韬抽噎渐止、干了泪眸;苓牵起她的手,淡然一笑,“时候晚了,咱们,回去吧。”

        *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庞统真饿到前胸贴后背,却仍等不到宝贝女儿跟爱徒归来。

        “我饿啊……”他抚着肚腹,彷佛最后挣扎似的,往大门招手,随即趴在厅堂里,竟是给饿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