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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酒杯倾天地忘怀(上)



                                            星垂平野阔,齐朔下令扎营休息。沐花卿将若耶山庄想的过于强硬,派来的五百将士皆是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血性汉子,他们点燃篝火,纵酒狂歌,这是深处闺中的我从未见过的粗犷与豪迈。

        烈烈酒香飘入帐中,我不由得掀起帐角张望,副将齐横听了亲兵撺掇跑去向齐朔敬酒。齐朔,二十有二,自小被沐家收养,与沐花卿同食同宿拜在同一师门,当初沐花卿一怒为红颜,受家族三大刑罚还能捡回半条命来,全仗齐朔替他担了一半去。齐朔就像沐家的刀法一样,锋利、冰冷、狠决。

        他仰头灌下一小坛酒,刀削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酒水流过他的咽喉,蜿蜒进了衣领。一坛酒尽,众将士齐齐叫好,齐朔的眼神仍冷如寒冰,越发透出如狼一般的孤傲。我突然很想知道有一天我斩断了沐家最锋利的这把刀,沐花卿会作何感想!

        “小姐。”香草过来,细语道,“坐了一天的马车,早些歇了吧!”我掐掐她的脸颊,意犹未尽地放下帐围。料峭她们困倦不支,早已睡去,惊寒就着烛火钻研古卷。我坐到她对面笑道:“惊寒,手谈一局如何?”惊寒“嗯”了一声,香草拿过棋盘,置好青玉棋子,跟着打了个哈欠。

        我爱怜地将她揽入怀中:“香草乖,先去睡一会儿,我有事再叫你。”小丫头却有些羞赧,犹自嘴硬:“小姐,我不困!”我欢笑,直到她脸颊泛上红晕:“香草乖,去吧!”这乖巧要强的小丫头方才去睡了。

        我与惊寒棋风相近,着眼大局,细处又讲究稳准狠,厮杀至中盘,外面哗闹之声仍未歇。筝儿迷迷糊糊地坐起,睡眼惺忪,缓了一会,见我和惊寒都在苦苦思索,悄声用帕子沾了水敷在眼上,待清醒了,盛两碗莲子粥过来。执着玉匙,轮流喂我与惊寒,惊寒一子将落,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耳细听,却是有人往帐门行来,脚步凌乱,应是醉了。

        我示意筝儿稍安勿动,起身,走到门前挑开帐围,下若耶山庄时,我临时起意让惊寒替作我,我则易容成比料峭她们稍大的丫环,清秀伶俐,唤作连儿。没料到,帐外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俊美,眸中微醺,一身月白长衫沾满了草浆、泥土、酒水。我出来一步,放下帐围,笑问:“不知小哥有何事?”

        他先冲我作了一个揖,抬身时一阵踉跄,所幸最终还是站稳了,他嘻嘻笑道:“这茫茫草原只得几处水草肥美,其余尽是飞沙走石的戈壁,却惹得无数男儿埋骨于此。久闻玉小姐的《沧州曲》天下无双,烦劳姐姐通报一声,玉小姐何不趁这夜色奏上一曲廖慰忠骨个,也让我等鲁莽汉子一饱耳福!”

        他又朝我深深一揖,却是筝儿挑帘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听我家小姐的琴声!”我拦她不及,叱道:“筝儿!”这少年谈吐不凡,举止斯文有礼,怕是沐家子弟,筝儿一句妄语不知要惹下多大乱子。筝儿也自知失言,小脸煞白,帐围脱手掩了她去。

        那少年也不恼,上前一步拉住我的袖子,轻轻摇晃,求道:“好姐姐,你去同你家小姐说,我叫沐俊卿,是四哥的嫡亲弟弟,不会有人乱说的。就算有狗胆包天的,小爷手中的刀也剁了他的舌头去!好姐姐,你去帮我说一声!”

        我一拿定主意,抽回袖子,巧笑道:“要听我家小姐的琴声也不难,只要你们之中有人胜得过我,我定求小姐为你们弹上一曲!”沐俊卿喜道:“当真?不知姐姐要比什么?”我挥臂一指,豪气顿生:“酒!”他不说什么,扯我的袖子一路拉我到火堆中央,齐横携一干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

        沐俊卿连指众人道:“这位姐姐说了,你们之中若有人喝的过她,玉小姐便为我们弹那……”他声音突然一顿,紧接着人扑到地上,揉了几下眼睛,拍拍地面,枕地睡了。撂下齐横等人好不尴尬,忙向我赔笑:“姑娘莫介意,这浑小子平日胡闹惯了!”接着一使眼色,两个士兵过来抬走了少年。

        我自顾倒了一碗酒,凑到鼻间深嗅了一口,酒香入脾,浑身通透。我自小嗜酒,到七岁时已鲜逢敌手,十一岁时遇到千重,多了一个兄长亦多了一个酒友。我和千重拼过一次酒,各喝的酩酊大醉,酒醉之后的千重或随性高歌或拉着我的手絮絮说着男儿何不带吴钩。那时的千重眼角一挑,便是万般风情,他的笑不再温润,多了一丝邪魅,危险至极。我也忘了礼数,缠着他半个臂膀,媚语央求:“好哥哥,让我亲一下!”千重推开我,嘴角一挑,呵气如兰:“叫我千重。”

        “小姑娘,这酒烈的很!”齐横好心提醒,我一口气干了,舔舔嘴唇:“果然好酒!”一帮粗豪汉子连声叫好,倒了一海碗给我,每人各持一坛。我佯怒:“你们欺负我是弱女子吗?”欺身抢下一人怀中的酒坛,仰头咕咚咕咚喝着,齐横等人不甘示弱,也跟着喝。一坛尽,我擦擦嘴角,又抱起一坛,笑道:“你么先喝了一阵,连儿不欺你们!”替众人各满了一大碗,我先持一碗:“干!”

        他们眸中惊讶之色未褪,忙一人擎了一碗:“干!”

        “干!”

        “干!”

        “……”

        酒坛倾倒,将士层层围过,醉倒一拨,换过一拨,到最后,我坐在酒坛垒起的高台上,裙角挽在腰间,翘着二郎腿,端着海碗慢慢品着,我脚下是一片东倒西歪的将士。风起,衣衫猎猎,顿生苍凉之感。齐朔分开被我折服的众将士走过来,与我遥遥相对,突冷声道:“姑娘好酒量!”

        我嗤笑不语,一少年从他身后跳出,一纵身掠到我身边,欢笑道:“姐姐好酒量!”正是醒了酒劲的沐俊卿,他一矮身挨着我坐下,又有些苦恼:“姐姐是威风了,折服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可怜了我心心念念的《沧州曲》!”

        抚开少年微皱的眉头,我不屑道:“不过《沧州曲》,你拿琴来,我弹与你听!”沐俊卿骇大眸子,不敢置信:“好姐姐,我说的是《沧州曲》!”我欢笑连连,干了碗中酒,喝道:“拿琴来!”齐朔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双眸突然起了一丝异动,他讥笑道:“姑娘酒量着实了得,但这《沧州曲》非同一般,此曲苍凉霸道,伤了姑娘就不好了!”

        我本非要弹这《沧州曲》,但听他这一说,不由得起了斗狠之心,冷笑:“齐将军刀法精妙,便以为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人擅刀吗?”我扬声喝道:“筝儿,拿琴来!”帐门撩开,两盏宫灯先行,是筝儿、香草。惊寒出来,倾城颜色,只听得底下一片吸气之声,身边少年双眼看直,喃喃道:“乖乖,天下竟有这等美人,四哥好福气!”我抽出丝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何事?”少年头也不回,我顿觉好笑:“擦口水。”他接了,真个放到嘴边。